《草人兒》 文\盤索
選自《上海文學》2012年第2期
【作者簡介】 盤索:本名鄭書君,河北省遷安市人,現居北京。左岸文化網總編輯。2004年開始短篇小說創作。在期刊發表《句句雙》《茉莉》《盛滿白沙的河流》《二毛上山》等。《句句雙》曾被本刊選載。
我回家了,從北京回到龍山爪村。
一推開院門,我從窗戶瞅見了媳婦;她調過臉來,湊近玻璃朝著我張望,又縮回頭去。不是傍年備節的時候,見我回來,她心裏準定“咯噔”一下。
她說我像“鬼串門兒”。
她說,兔子回窩還得先跺跺腳,你抽冷子就進當院來,成心要把我給嚇死。
我站在屋地上咳嗽,用虛握著拳頭的手背掩住嘴巴,兩三下地小咳嗽。
掃了幾眼屋子的四周,我倆手勾搭在屁股後頭走出去。
我猜她在仔細聽著我,聽我推開西屋的門,聽我腳底下踩住化肥袋子“噗噗”的聲響。裏頭那隻草雞,從柴火上撲扇著飛起,落下來就亂蹦躂,攪的塵土在日影子裏往上躥。這是雞的厭惡,養它多少個年頭也還跟你生分,一驚一乍。我住下腳步打量一會兒,已不必要再進去了。
我走到當院,從架秧子裏擰下一根嫩黃瓜,而後又回到屋裏。
她在掃炕,跪著掃,從炕腳一笤帚一笤帚地往炕沿邊兒上退。我歪在炕頭,團著腿,肩膀倚住火山牆,看她撅起的屁股,看她米黃色褲子的中縫拐進前襠去的布料糾集成的那堆小褶皺,她一挪,那兒就撚來撚去。我一口一口嚼著嫩黃瓜,咯吱……咯吱……
“我把他給拽起來,跟你玩兒?”她說。她正掃到睡著的兒子旁邊。
“不用,”我說。“你別招惹他。”我把黃瓜尾巴塞進嘴裏。
“不叫醒,他就睡個沒完沒了。”她戳起一條腿,搭上去拿笤帚的胳膊,看著我。“你跟他說說話?”
“別呦!”我兩手撣了撣,坐起來。
她說:“我叫他了啊。”
“你聽不懂話呀!”
“你回來就是跟我厲愣眼睛!”她繞過兒子,在他睡著的四周掃來掃去。
我得出來轉轉。我擔心自己會摟不住火。
我順梯子爬上房頂,望著野地裏的莊稼:花生,穀苗子,幾壟白薯,更遠處是沒人高的玉秫。我看見了穀子地裏的那個草人兒,幹葫蘆做的頭,摳出眉眼兒、嘴巴。
我點著一支煙,走回朝著當院的那溜房簷坐下。
有敲打木頭的聲響,和陣陣的吆喝。坡崗的高處正翻蓋起新的房子,是田玉川家。
她站在當院,往鐵絲上搭褥子。那根鐵絲,從堂屋的門框扯到大門一旁的水泥樁上。“扽緊,你得給我扽緊它。”——五年前,她在這一頭,我在那一頭。她要架起滿當院那麼長的鐵絲,女人格外稀罕這樣的排場。五個年頭了,真是快。
“你上來看看,”我說。
她整理著搭在鐵絲上的褥子,從一側鑽到另一側,抻開四個邊角。
“天都要晚了,潮乎乎的,不會等改天日頭毒了麼,”我說。“你上來,看點兒東西。”
她又進屋,抱出被子,再回去,拿出那把炕笤帚,摑打一通被麵兒,再從上頭朝下掃。
“嗨——”我蹲起來,衝她說:“得了。你上來。”
“‘上來上來’的——讓我上去幹啥吧,你說。”
可是,她上來了。
我讓她看穀子地裏那個嚇家雀的草人兒:雞蛋大的眼窟窿,四方嘴巴,小紅襖上落著灰土。
她說,“我天天見它。”她跟我坐在西房簷兒。她團起腿,挺著腰和脖子,手摟在膝蓋上;她沉默不語,像猜準了我還有下文。
我撿起一段兒軟耷耷的秫秸,朝草人兒一指,我說:“這東西會走不?”
她側過臉。“有病!”她說。
我用秫秸抽打著房簷。
玉米的葉子刷刷響起。風是剛到的。我的舌頭在嘴裏打上卷兒,衝著草人兒打嘟嚕:嘟嚕兒……嘟嚕兒……
“真是有病啊你。”她撇一下嘴,是笑著的,末了卻不是。
風從遠處的山豁口漫下來,掠過莊稼時,像手掌壓過精短的頭發,伏下去,彈起來。小草人兒也晃得起勁兒。
“嗨,”我用膝蓋拱她,朝草人兒點一點下巴:“我說——這破玩意兒會走。”我拿秫秸指那一溜踩亂的花生秧子。“你看——”我揚起垂著破碎葉子的秫秸,先指向遠處的變電所,再一擺,劃回到小草人兒身上,一打橫,“走——走——走——”沿著那趟踩亂了的秧子,最後停在貼著房山立起的水泥電線杆子上。我往上一抖那節秫秸,撇手打在水泥杆子當腰,“啪”。她一個小哆嗦。我撒開手,讓秫秸掉下去,手掌停在高處,五根指頭誇張地握上又鬆開,再握上,再張開,停在那兒不動,讓她看。
“在哪兒學來的這一套!”她說。
“嗯?”我翻手看看掌心,又把它像撥浪鼓那樣轉幾轉。
“看你那做派!”她把下嘴唇往上兜,用勁抿著,肩頭也要有所表達似的擰了擰。
我拍拍靠近電線杆子的房頂。“這兒上來過小人兒,”我說,“蹬著腳扣,順杆子爬上來。呱嗒……呱嗒……電工幹這個可在行。”
她突然站起來,打算著走人了。我拉住她的褲腿,捉緊她。“兒子醒了,”她說。
“沒影兒的事,他睡得香著呢。”我朝太陽點了點下巴,“日頭下得多快。你看,要過來火燒雲。”
她扭頭朝翻蓋新房子的坡崗上看。那兒沒人注意我們。我扽著她的褲子,讓她坐下,弄得她褲腰那兒露出半圈胯骨。她憋紅了臉,把我手摘開,提提褲子。她坐下了。
我伸手夠她的項鏈兒。她沒意料到這一手,脖子一閃,眼瞄著我的手湊過去。我把粘連在鎖骨上的項鏈給撥弄撥弄,抹去她脖根上的細汗,讓項鏈順當地垂下來。“這麼細,你倒好將就。”
她說:“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