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沉下去了,背陰的山坡裏有薄霧飄起。眼前是呼啦一下就昏暗下來的,可頭頂上還明亮。身後那處坡崗傳來擊打木頭的聲響。那房的頂子已經有了大致的骨架,木匠騎在正脊的檁條上,急迫地嚷嚷,他要追趕今天最後一點活計。
我跟她說起北京的傍晚。我說,我沒留意過北京的傍晚是怎麼到的,等看見路燈亮了,窗戶亮了,車燈亮了,才會注意天是黑的;工地卻是白天一樣的工地。“但是,”我告訴她,“白天,腳手架上能看見山,是香山。那兒有飛機從山前飛起來。”
她的眼正越過玉米地,卻是什麼都不看的神情。
她說,孩子醒了。她說她聽見了兒子咳嗽。這回她走得堅決。
我給她扶住梯子,看她一級一級往下去。她下得不快。我握住梯子的兩根頂頭,把它緩緩推離房簷,推出有一巴掌寬的空當,死死攥住,不讓它抖起來。我跟自己打了個賭,猜她會不會抬頭看我一回。我想,她不會。
她的腳一落地,抬手撩把頭發,進屋去了。她到底沒抬頭。
我點上一顆煙,把它抽完,然後順著梯子下去。下到梯子的一半,我抑製不住要抬眼看看梯子的頂頭。那兒已是漆黑一片了。
小家夥有點別別扭扭,剛一抱起他,小腦袋就往外掰,好像我已經糾纏他好大時候了,非常不耐煩。
整頓飯工夫,她逮著時機就會讓兒子跟我親近。我會往他嘴裏填點兒吃的。我不想現在讓他跟我混熟,得讓他去炕頭睡覺,睡到大天亮。
我把碗裏的飯菜扒拉幹淨,然後看著他們吃。我抽煙,等著這頓飯早點了事兒。
我倆拉扯著一條大被單睡下。她的下半個身子甩在被單外頭。
“睡了?”我說。
她在咽唾沫,故意把嗓子動靜弄大,表示自己還醒著。她的呼吸很不平常。我控製著自己的氣息,避開她呼吸的節奏。我想象著一個場景:突然把她的臉給扳過來,告訴她,我們得離婚,一點商量都沒有……
我把身子欠起來,胳膊肘支在枕頭上,另隻手去夠她的乳頭。
窗外的月亮起來了,亮得跟霜雪似的;月影斜進來,隻把挨近窗戶的牆麵照上一片亮影,滿屋子卻都分辨得清楚。
我想起了火車上,大片的莊稼閃過。家要近了的時候,我的火氣也變換成密麻麻的心事。車身子“咣當……咣當……”,你能猜準下一個“咣當”準時到來,這魔力能把大腦寵壞,適合深沉地打算大事情,有板有眼。和她離婚;也準備了一套跟那個雜種電工談談心的話。
我撚著她的奶頭……然後再往下掏,找她身子壓著的那個。
她撥開了我的手。我的手掌開始在她胸脯和脖子之間來回搓,虎口一碰著她的脖子,就捏一捏。那條項鏈在我的巴掌下打著卷兒。
“戴這東西好看?”
她緊咬住我的話尾巴,說:“好看。”
“我聽聽,好看在哪兒?”
“戴哪兒哪兒好看。”
“這麼說,不戴它你就砢磣了?”我的虎口又碰到她脖子。我把它停在那兒,按了按。
“你掐死我,”她說。
“這話說的。”我把手挪下一點,拇指按著她鎖骨的一個尖尖,食指再按住一個,在那兒揉。我說:“你嫌我碰你了?”我把掌心翻上來,掏過項鏈,讓小墜子搭在指頭上,掂了掂。“要我說,這東西你戴著挺砢磣。”我用拇指把鬆弛著的項鏈一撚一撚地捯進巴掌裏,收緊它。
她突然平躺過來。“勒死我!”她說。然後低下語調,像請求:“你勒死我吧。”
我說:“真難看。”
“我知道,”她說。
“說它呢。細得這麼可憐。”我撒開手掌掂它,“什麼玩意兒!”手一扽,那東西就斷了。她的手下意識地趕到,揮一下,要逮著點什麼似的,手尷尬地停在那兒。
我起身,將項鏈卷巴卷巴弄成一團,打開一扇紗窗,把它甩出去。
我躺回去抱住她,我說:“咱們不穿金,不戴銀。你不稀罕。”她的眼睛睜得用力,盯緊我,兩個手掌撐住我的胸口。
我說:“你脖子缺了東西,你那好電工要是跟你找賬……”“你撒手,”她說。她的手掌用上了大力氣。我說:“你就讓他去牆外頭找,它掉在臭椿樹底下了,也沒準兒掛樹枝上頭。”我把攬住她腰的胳膊挪到她肩膀,再加把勁兒。她撤下抵住我胸口的手掌,用肘子頂我,想把自己撐出去。
我說,“別人回家給媳婦買各式各樣的首飾,你沒眼紅。你說過,不穿金,不戴銀。”
她的後背浸出汗,大喘著的氣息噴在我胸脯上。
我說:“他送你那東西,不值一碗醋錢。”
她向下掙脫,頭和肩一塊兒擰著往下縮。她的皮膚已經讓汗弄得滑膩,我抱不住她。我撒手了。
她開始整理頭發,手指插進頭皮,向後順了順額前的碎發,然後躺平,倆手掌壓在後腦勺下,胸脯拉成兩趟薄薄的肉綹子。
我拎起炕腳的褲子,掏出手機撥她的號碼,循著聲音摸到她的手機。我在上麵翻到了那個雜種的名字。我把手機朝她的臉伸過去,屏幕幾乎蓋住她的鼻子,“我撥這個號碼,怎麼樣?”我說,“這麼一按,你那好電工就到。是不是?”她不說話,臉往側邊一躲。之後她一直那麼偏著臉看窗戶。我猜,她在掂量這事兒會怎麼往下走。
“記得吧,你跟我說起電表那回,你讓我看電表,說有人幫你給它動了手腳。”
她長舒口氣,像釋放,又像回應。
“那會兒開始,你就把變電所的那個混賬電工掛嘴上。你跟他弄出啥故事兒來了,我心裏不明鏡似的?”我說。“我,你,都裝著平安無事。”
我把手機貼住她外側的臉。“這一年,你準猜不到我想什麼。這回我告訴你,”我用手機硬扳過她的臉來,讓她衝著我,“一想到世界上還有個人跟我一樣睡過你,我就猜,這個犢子長啥模樣,好像他跟我連血帶筋了。我想找個背靜地方會會他,”我用手機拍拍她腮幫子。“我想跟他悶著頭喝場大酒。”我把手機丟在炕上,攬住她,“挺好。咱倆先談談,再把他弄來。怎麼樣!”我開始壓不住聲音。“我得摟著你。橫豎你還是我老婆,我想睡你的話,起碼今天還能辦他前邊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