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短篇小說 草人兒(盤索)(3 / 3)

她哭了。她壓抑著哭,身子開始打軟,把淌著淚的臉撂在我摟緊她的胳膊頭上。

她大口噎著嗓子,鼻子開始堵塞。

“你回來就是衝我下狠手的,”她不斷抽鼻涕。“那你就打電話吧,你打,讓他來。”

我把手甩到身後,去摸電話,我的手誇張地在身後亂摸一氣。

我把手機拿到我們倆中間,在按鍵上杵來杵去。她把它奪到手。“我來,我給他打——你要不想過了的話。”

她坐起來,一隻手抓住另隻手的腕子,鉤在戳起來的膝蓋上。

“我就想問你,”她抽了一下鼻涕,她的頭僵硬地歪著,“你就說我是人不。”她的話愣頭愣腦,像受委屈的孩子,口氣也不是要等著有回答。可是再開口,卻等了好一陣子。她說:“我還問:長年累月在外頭,你們找小姐,在龍山爪村說起來,也不以為是丟人勾當——是這麼說吧?你們在外頭幹的‘好事’,滿街的爺們兒娘們兒知道;當哥的搞完了的小姐,親弟弟照樣下得去手哇你們;父子倆沾染過一個小姐的事,有沒有?真是出奇呀!”她倒憋住一口氣似的歇一下,“滿大街都把這當笑料,說說就拉倒,以為天下太平,沒啥大不了的了!”

“我沒那麼胡來,”我說。

“你沒有?”她兩腿撇在一旁,一隻手按在炕麵兒,撐住向我湊過來的身子,“我倒想聽你說說,你沒跟過小姐?”

“我沒過分。”

“怎個沒過分法?找個婊子幹幹,是你分內的了?”她厲聲地:“是這麼說——是不是!”

“你嚷……”。

“有這妻離子散換來的‘好日子’,就以為沒有不應當的了,就夠了,對不對!”她扯開嗓門兒,“是不是說,你摟個婊子睡睡就當回了趟家呀你!”

“你再大聲。”我翹起上身。

“你還怕大聲——你怕這個?幹那現眼勾當,不成你們天大的本事了麼,不都比著來麼,你們怕這個?”

“該說說你了!”我躥起來,抓住她的手腕。“隨便!”她說。

我要奪下她的手機,把那小子弄過來。

她說,“我來。你撒手,我給他打!”她在那兒按來按去。我把手機奪下,手一甩,它撞在屋子的北牆,嘩啦。肯定摔散了架子。

我點支煙。我拿不準她是不是撥通了。那個雜種,或者他聽見了我們的爭吵。

我看一眼炕那頭的兒子,想開燈,我一直覺得他那兒有點不對勁兒。手摸到了炕沿外的燈繩,又把它撒開了。我跳下炕,趁著月影子,撿回七零八落的手機部件兒,撿出號卡插進我的手機。我得讓她的電話通著。我甚至覺得那雜種已經在路上了。“他來了多幹脆。”我胡亂地把手機往她手裏塞,“說我正在這兒候著他。”

啪,她把它摔地上。

我渾身發冷。一沾氣我就渾身冷。

月亮已經繞過榆樹梢,大片的影子投進來,滿炕都是,屋裏越顯比早先亮堂了。我垂眼盯住含在嘴上的煙頭,吸一口,小火炭兒忽閃忽閃變大,再暗下去。煙綹漫過我的鼻子、眼睛和額頭,我能覺出它們爬進頭發,向上散開。

房頂上來了動靜。我緊嘬兩口煙頭。

是耗子。而且聲音突然鬧大。它們在紙糊的頂棚裏撒歡兒,由西北角開始,劈啦啪啦,嘰嘰喳喳,掐著架,翻著滾兒,往東,又往南,朝頭頂上來了。這該是她和兒子聽慣了的響動,還是把她給驚了一下;她的肩膀一抖,隨後長舒口氣,又垂著頭不動了。

頂棚上的鬧騰越來越歡。時間過去一分又走一秒。

但是我覺得兒子躺在那兒不對勁兒。

我想開燈看看他。房頂上來了當啷當啷的聲響。百分百地,是電工扔下鐵腳扣撞在房頂的聲音。

我已經夠著燈繩,拉開了。

我看見兒子,他躺在那兒大睜著眼睛。他果然醒著。

日頭才升起,我就到了高坡上,蹲在正翻蓋瓦房的這家房場裏吸煙。隨後到的是木匠,接著是房子的主人田玉川。

臨走前我想幫一天工。田玉川說,好啊好啊。

他卻派不出我正經的活計。他和木匠來擺弄鋪房頂的板子,把它們鋸整齊,也不必要多的人手。

這坡頂的房場上,刺耳的電鋸聲一響起,我的心就縮緊,還想尿尿。我躲到房子的西北角,又尿不出來。我把煙屁股揪掉,撕開,搓成球塞進耳朵。從這高處的房場朝家看,可看到我家關緊的院門,翠綠的黃瓜秧子,窗台上幾盆紅繡球,和西房山外的那根電線杆。

我那大概習慣了晚上睜著眼睛的兒子,可能趁著天亮在睡覺了。昨天晾曬出來的被褥,晚上她給忘記了,搭上了一夜的露水。她進進出出,正把更多的被褥拿出來,晾曬在那根長鐵絲上。它們就要變成我們的行李。

我什麼工也沒幫上。他們大概忘記了我。蹲在房角的背後,我看著我的院子,一年,兩年,或者更長,不需打理,它會長滿沒人高的雜草,然後幹枯。扔下我手上這樣一截煙頭,雜草就會燒起來,連同我的房子。

本刊責任編輯 付秀瑩

責編稿簽:隨著現代化進程逐步深入,對“農民工進城之後”的追問卻一直難有盡如人意的答案。小說以藝術的方式,對這一疑難進行了耐人尋味的探討。在時代的大潮中,傳統的鄉村倫理和道德結構悄然重組,一些堅固的東西煙消雲散。鄉土中國身處時代的大潮之中,在發生巨變的同時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其間的得失與取舍,令人頗費思量。小說敘事從容,語言有勁道,有嚼頭,細節生動而傳神,心理描摹細膩入微,針腳綿密。作者善於蓄勢,矛盾和懸念交錯,使得小說有一種內在的緊張感,張力飽滿,於無聲之處,隱約有雷聲在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