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後續(1 / 2)

新中國成立後,父親還是在這所學校執教,並擔任該校的副校長。教學之餘他把《薩迦格言》譯成了漢文。現在也有《薩迦格言》的漢文譯版,如果父親當初同意出版,我想與現在的譯本風格迥然,畢竟翻譯是再創作,我的父親有很深的國文底子和紮實的古典文學功底,再加上他對佛教的諳熟,肯定是經典的譯作。後來我從他的殘存的遺稿中發現,其實他涉獵的範疇很廣,還把四書五經的一些章節譯成了藏文,他偏愛魯迅先生的雜文,把好幾本魯迅的雜文集子,譯成了藏文。還有用漢文評點《紅樓夢》的讀書筆記。

有出版社知道他編纂《漢藏對照詞典》之事,先後兩次派專人來洽談出書的事宜。都被有言在先的父親一一回絕了,還是要等到他過世後再出版,不願被名所累。可惜他的這一固執決定,使他嘔心瀝血一生的勞動成果頃刻間化為了烏有。

這是在“文化大革命”中那個破四舊呼聲很高的年代裏,父親成了造反派實行專政的對象,為他冠以幾頂帽子——反動文人、現行反革命分子、北洋軍閥時袁世凱的爪牙、特務等罪名。父親受到了批鬥,也被趕下講台。首先造反派破四舊,把父親的書全部抄去了,當時用生產隊的馬車整整拉了五車,書就堆在大隊院中央。大隊的院子離我家隻有二十幾米之遙,父親先是為書送注目禮,直到書逸出他的視線,他又攀梯登上房頂拄杖觀望。他非常清楚這些書的厄運就是一把火,隻見煙霧嫋嫋騰空而起,造反派們的口號喊得錚錚有辭,幾丈高的火苗躥起來。被火苗卷起的紙灰,像黑蝴蝶一樣盤旋起落,像是為祭奠這些書,又像書的精靈輕盈曼妙飛走了。不知父親當時的心情是什麼樣的。後來聽阿媽講,父親從房頂走下來時,滿麵淚痕,臉色青灰,站在門口看著搬空的房子,像精神失常一樣愣了半天才進屋。阿媽說她是第一次看見父親流淚。我想這是父親一生中的第二次劫難(第一次是被郭麻逼迫還俗)。父親多年積攢的財富——《漢藏對照詞典》的底稿,各種藏文經卷典籍,被父親視為寶,被阿媽看做既不能吃又不能用的紙,化為灰燼了。這是父親奉若神明的信仰徹底遭到了顛覆。我不想評估這損失對後世有多麼深重,但我體會父親當時的心情,我隻能借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來表述:“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涕下。”對於父親的精神產品和精神財富的消失,這首詩最能恰當的注解他的遺恨、他的孤獨、他的無奈、他的無助、他的困惑,讓一把火燒得空空如也。好在父親是個佛徒,他既沒有瘋,也沒有自絕。

“文化大革命”期間,父親的處境是造反派招之即到,揮之即去,本來與社會一貫保持低調的他,更加消極,幾乎過著隱居的生活,隱於喧囂瘋狂的年代,隱於狂亂騷動的人群中。父親特別鍾愛陳氏太極拳,從年輕時開始作為他強身健體的主要鍛煉項目,這一習慣堅持到他臨離世前的一個月。他常年在學校的樹林裏打太極拳,造反派又拿這事揪尾巴,不得已,父親隻好改在屋子裏。另外他也練氣功、靜坐,每當揪去批鬥時父親暗暗運氣,造反派們抱著拳頭抱怨說:

“這反革命的身體是石頭,砸疼我自己的手了,最好不要輕易動拳。”

父親也免去了許多皮肉之苦。

1974年我托回上海探親的同事給父親捎買了一件鴨絨背心,他珍愛如寶,直誇製造工藝的精細,我想他也大概回想起那個年代,他給我縫製的雕絨背心了吧。

看看這輕暖的背心,我也想起了那件雕絨背心,渾身漏毛的滑稽狀,給我那苦難的童年增添了喜樂的元素。

這件現代版的鴨絨背心,陪父親度過了最後的歲月。父親一直有一種羽絨情結,他歎服的是絨毛脫臭技術和細密的麵料加工。我買這件鴨絨背心,算是還願了父親的這一情結。這使他有生之年僅有的微薄的奢侈享受。

1978年,父親走完了他坎坷悲苦遺憾的一生,平靜地離開了人世。臨終的遺言是要實行天葬。這既讓我們感到意外,又在情理之中。對於一個漢族人來說,落葉歸根的觀念是根深蒂固的,可作為佛徒,他完全接受了藏傳佛教中提倡的完成人一生最後一次“布施”的訓導,體現了他對生死的超然和達觀的態度,那就是把自己的肉體獻給神鷹,讓靈魂回歸蒼穹回歸大自然的生死觀。

幾個月後為父親昭雪平反的文件下達了,遺憾的是父親沒有等到這一天。

1980年我到父親的故鄉探親,見到了許多親戚,叔叔告訴我,當年那位崔家小姐也是1978年去世,比父親晚幾天。由於出身不好,在那個階級血統論的年代,受盡了磨難,一生過得淒涼悲哀。

新中國成立後,久美被寺院派往青海塔爾寺深造學習經文,路過西寧,找到了救命恩人的家人,看到了馬海龍年邁的老母親和妻兒,全家人抱住久美哭成一團,他們把對馬海龍的懷念都轉注在久美身上,馬海龍的老母親一再說:

“看到你,就像見到了我的乎塞(馬海龍的小名)。”

他們一直保持著往來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