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9章(2 / 2)

那是一九七九年的一天,突然有人告訴我,王先生他去世了。當我趕到先生家的時候,先生他已經走了,永遠地走了……王奶奶拉著我手,她告訴我,她也沒想到王先生會走得這麼突然。因為在他臨死之前,一點死的征兆也沒有,先生手裏拿著一支小大由之的毛筆,蹲在炕角上練習寫字呢。到了吃飯的時候,奶奶喊先生吃飯,一喊他沒有答應,二喊他還是沒有答應。奶奶走到跟前,隻見先生的手裏還握毛筆,她想把先生手裏的毛筆取下來,可是,取了幾下,居然沒能取動。她一直認為先生睡了,沒有死,因為先生的手裏還握著毛筆。可先生他死了……

我難過極了,我心中的悲痛隻有我自己知道。自己成家以後,有了孩子,我去先生家的次數少了許多。要不然,我不會在他彌留之際,沒能與先生見上一麵。

王奶奶告訴我,有一件事情,我一定要告訴你。你大爺他不是那種討人嫌的人。你媳婦坐月子生小孩的時候,他到你們家去過,你記得這事嗎?

我怎麼會忘記呢,先生是去給我媳婦送小米的。

坐月子的產房是不許別人進去的,可是,你大爺有一個心願,他非要去你們家。他告訴我,清貧的老頭進產房,日後造就狀元郎。

我哭了,我再也忍不住,我失聲地痛哭起來。我的先生,我的爺爺,你永遠活在我的心裏。王先生給我寫過許多字,我都把它當作珍貴的藏品保存了起來。先生已經謝世二十多年了,有人找到王先生的後人,想找王先生的作品,為他出一本書法集。先生的後人沒有保存好他的作品,他們找到了我,他們在我這兒找到了先生的作品。至今,我仍然精心地保存著先生的作品,我將永遠保存這些最最珍貴的作品。如果讓我給王先生做一個評價,我用菊花來比喻先生的一生,他沒有活過八十歲,他的一生充滿了霜雪寒苦。

我接觸的第三位金州老人,就是劉占鱉先生。劉先生在我的記憶當中,是挑大糞的農村人。其實不是,劉先生是金州城裏非常有輩份的藝術家,他早年畢業於長春藝術學院,是唯一的科班出身的書畫家。建國以後,他在大連市群眾藝術館工作。一九五七年反右的時候,他被打成了右派。從此下放到了金州三裏村,挑起了大糞。

也許是一種天性或者說是本性,我從來也不岐視劉先生這樣挑大糞的人。有一次,我手裏拿著王先生送我一本王文治的小冊子,劉先生看到了以後,大加讚賞,他說,王文治的東西好啊,好好學吧,夠你一輩子學的。

劉先生很早就對我有了印象,而且是非常好的印象。文化大革命的後期,挑了三十年大糞的劉先生再也不挑大糞了。三十年來,他從來也沒有放棄對藝術的追求。先生的篆刻藝術可以說達到了相當高的水平,一九二四年,中華書局就為先生出版過《承遠蘆印譜》。領導人到新加坡出訪,用的都是先生為李光耀鐫刻的圖章作為禮物。

先生後來中風,右手已經不能執刀。先生一直想為我刻一方印,我一直沒有答應,我知道,治印是需要用力的,我不忍心讓先生為我出力。先生為我畫了畫,也寫過字。應我的邀請,他還為金石灘寫過詩文。

劉先生是一百零二歲才仙世的,直到謝世時,先生的頭腦也非常的清醒。在他生前,我曾經與他有過許多次談話,他雖然是位百歲老人,但他的思想一點也沒有蒼老之感。他能說得出許多讓我感到震驚的話,他也非常善解人意。我從事寫作以後,並沒有疏遠書畫。隻要我與他見麵,他總有說不完的話。當年康有為到金州來的時候,住在金州城裏的老爺廟。他召見的人當中,有南金書院的大學長孫寶田,當年的孫先生隻有十幾歲,而劉占鱉才九歲。康有為的風采,康有為的學問,以及他為金州名勝的題詩作畫,在劉占鱉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記憶。

劉先生就是一棵不老的青鬆。活著的人們不是願意尋訪活神仙嗎?劉先生這樣的人就是活著的神仙。非常遺憾,我沒有師從於劉先生,學習篆刻,學習繪畫。但是我學到了劉先生的品質,他就是我的人生榜樣。我喜歡孩子,我更喜歡老人,因為從他們身上我們能看到未來我們的歸宿。

什麼是人生?這就是人生。什麼是修成正果?這就是人生的正果。金錢財富,名利地位,我認為活著就是人生的勝利。你擁有再多的財富,你能當上再大的官,但是,你死了,人家卻活著,而且能活到一百歲,甚至更長……

道若苦道便無道,行當難行亦不行。在我們自己的人生道路上,我們走的應該是一條捷徑,而不是艱難而曲折的道路。人生的道路確實有捷徑,是我們自己把它設計得複雜了。在我的朋友們當中,好多人都喜歡喊累。喊累的人一是他們喜歡做作;二是他們真的愚蠢透頂。

在寫作《最後一個戰犯》這部書的時候,我從書中這個主人公的身上也感覺到了,這個老人經曆了那麼多的磨難,依然活著,而且活得如此健康。與他相比,太多太多的人不是想不到,而是做不到。盡管他們家族的人都不太喜歡這個長輩,但我卻喜歡。他不管做過什麼,都好象是在做遊戲。其實我們不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