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出這般義舉的人,理應是高潔名士,可是,陌生人隻不過奉上一盒錢財,就能見他一麵,又顯得太過世俗。
回程的路上,謝秉道:“這書樓在北寧鬧市開了已有十年,日夜大開門戶,廣納天下寒門。樓中有不少珍本孤本,所以這滿京的達官貴人,也總悄悄地叫下人來此,抄錄一二。”
淩青鷺道:“這不該籍籍無名才是,為何我從沒聽說過?”
“這書樓的名字向來隻在寒門中流傳,而高門隻是心照不宣,從不訴諸於口。我也是才知道的。”
“怎會如此?”
“因為這書樓的主人,名叫海沉舟。”
“海沉舟?從未聽說過。”
謝秉道:“這海沉舟,原本不叫沉舟。他來自一個叫郴州的小地方,讓大家喚他郴州先生,一來二去才叫成了沉舟。”
淩青鷺一驚,“郴州這個地方有些熟悉,這海姓也……”
謝秉意外道:“正是那一片海!含英竟然知道他的籍貫?”
淩青鷺:“海無算,他還沒死?”
謝秉:“巧了,我聽到這個消息時,也是這般想法。”
原來他在守城時遇到了一位老者,對其印象頗為深刻,這三天裏著人調查,才知道對方居然是大名鼎鼎的“那片海”。
那片海,指的是前朝首輔,海計,海無算。
淩青鷺的父親叫平康皇帝,再上麵那位廟號梁文宗,再上麵那位廟號梁肅宗。這位肅宗,才是海計正經八百的恩主。
這可是朔光年間的老臣啊,論資曆吊打現在所有的閣老,一晃三朝過去了,他居然還沒有死?
淩青鷺細細算來,朔光五年海計入仕,年僅二十歲,十七年肅宗崩。文宗在位二十年,平康在位十四年……海計如今應該是六十六歲,年紀還不比高澄大,活著也沒什麼稀奇的。
這位海先生素有“加冠入仕,而立當國”的壯名,三十多歲就成了大梁首輔。
秉政期間跟著肅宗搞變法,把滿朝大臣得罪了個遍,所以現在的百官都對他避而不談。
肅宗亡故後,他又獨自支撐著將變法推行下去,可惜文宗不支持,還把他視作權臣。他發現寸步難行,為求自保就辭官了。若非如此,他的下場好不到哪去。
淩青鷺道:“想不到海無算不但沒死,而且長居北寧,這就是大隱隱於市吧。”
謝秉一笑:“想是天意讓我在城頭遇見他。”
“你是指……”
“陛下以為,微臣為何邀陛下來此?如今風雨飄搖,大亂將至,寶座上已有中興之主,廟堂裏還需要一位中興之臣。高閣老清正有餘,能力不足,至於其他人……莫非陛下還想把何太傅從魯東邀回來做首輔不成?”
·
第二天,兩人又一次來到書樓,被那看門小童恭恭敬敬地請進了後院,終於見到了海沉舟其人。
他是一位精神矍鑠的老人家,給人的第一印象不是仙風道骨隱士高人,而是健康,相當健康。
他坐在那張八仙椅上,眼神平和,脊背挺得十分漂亮,臉頰有光澤,聲音也洪亮清晰。若不看滿頭銀絲,倒像一位年富力強的中年人。
淩青鷺沒有自曝身份,仍舊介紹自己叫宴燈,謝秉也是自稱景川。
不料海計聽後,捋著胡子問:“哪個宴?”
“歸來宴平樂,美酒鬥十千。”
海計道:“不好不好,玉樓宴罷人皆散,爍爍明燈終成灰。此名看著熱鬧,實則一地淒涼,不好!”
淩青鷺和謝秉對視一眼。剛見麵就評斷人家的名字,未免也太無禮了,這海先生到底想幹什麼?
卻聽對方話鋒一轉:“小友如不嫌棄,可用‘四海畢清晏’的晏字。晏,天清也,明也,又通旰。晏燈搖長夜,照破舊山河。晏燈,乃是一盞終夜不滅的燈。”
淩青鷺一怔,宴字可不是名,而是姓啊,這老人家上來就把別人的祖宗姓氏改了,他沒腦子嗎?
不,除非他已經知道,這不是自己的真名。
他深吸一口氣,行禮道:“多謝海先生賜名。”
海先生笑道:“二位請坐。”
就這樣,雙方都對彼此的身份心知肚明,也知道對方已經知道,但由於並未說破,所以仍保持著師長和後輩的禮儀。
海先生抿了一口茶,不緊不慢道:“後生不惜奉千金以會老朽,所為何事呐?”
反正身份已經暴露,淩青鷺說話也就沒顧忌了:“區區不才,敢向先生請教天下大勢。”
海先生大笑兩聲,“老朽一介腐儒,懂什麼天下大勢,沒想到有朝一日我也會被問這種問題,哈哈哈……”
謝秉適時抱拳:“我二人願長期資助書樓,隻盼先生不吝賜教。”
“……哈。”笑聲卡了殼。
海計斂容正色:“有何疑問,速速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