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海計卻說:這是一門小人的學問。
縱然淩青鷺從未將權術學進腦子裏,但他真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說這樣的話。
在大梁朝堂上,人們公認的是什麼呢?
能以權術扳倒敵人,那叫手腕高超。
能以權術解決問題,那叫運籌帷幄。
能以權術攀爬高位,那叫智計卓絕。
海先生見了他的神情,歎道:“可見朝局風氣已經敗壞到怎樣的地步。唉,朔光變法,遺禍無窮啊。”
好家夥,變法不就是你搞出來的嗎?自己說自己遺禍無窮?
海計又道:“這最大的一樁,便是朋黨之禍!自古變法沒有不牽扯黨爭的,可本朝的黨爭,實在是觸目驚心,前所未有啊。”
“朝堂之上,鬥爭無可避免。一個正常的朝局,應該是鬥爭圍繞政見,一切鬥爭的出發點都是更好地治理國家。然而,黨爭興起時,就變成了政見圍繞鬥爭,所有人不分是非曲直,為反對而反對,惡性循環,風氣日漸敗壞。”
“請尊駕細想,為什麼整個朝堂都會覺得,權術是一件至關重要的事?且不說這風氣正確與否,隻說這風氣能夠蔓延,其原因何在?”
淩青鷺不笨,他慢慢道:“因為沒有不運用權術就能晉升的渠道。沒有那種隻要好好做事、做好正事,就能夠受到賞識、得到重用的例子。”
“尊駕還以為,這是正常的嗎?”
海計深深地看著他。
“現如今,滿朝都是這樣的小人,這些小人現在都逃出了北寧,尊駕卻為此事感到憂心。難道這不是一個鏟除小人、肅正風氣的絕佳機會嗎?”
淩青鷺驚了,徹徹底底地驚了,差一點沒跳起來。
“你說什麼!?你的意思是……”
海先生的話卻輕輕一轉:“隻要做一個昏君,就可以大權在握,如魚得水地駕馭重臣,倘若巧施手段,還能確保國家不亡在自己手上,尊駕不心動麼?”
“隻要做一個庸君,表現出勤懇任事的一麵,就可以令天下歸心,如果經營得當,那麼即便亡國,身後也不會落下不好的名聲,尊駕不心動嗎?”
“可惜尊駕口口聲聲詢問的是如何中興大梁,對昏君和庸君不屑一顧,那麼老朽,也隻好為尊駕講解明君之道。”
他抬起眼皮,眸光犀利,刹那間竟如一道當空霹靂。
“所謂明君,首先要明!尊駕可明白,阻礙大梁中興的第一塊頑石是什麼?要想中興,無非是振軍、修政、理財。心中或許有絕妙的計劃,可做起來卻阻礙重重,為什麼?人事不足用也!”
“做事需要人,可滿朝卻沒有一個做事的人。難道就想憑這樣的朝廷,來中興大梁麼?”
“尊駕洋洋灑灑一通天下大勢,請教老朽的見解,老朽卻半句也答不上來。因為在如今的世道,計劃與實幹之間,橫亙著一道天塹。縱有萬般謀略,等到真的彎腰做事,就知道都是紙上談兵!”
沉默許久,他又道:“朔光年間變法之敗,第二敗在人亡政息,第一就敗在人事上。”
“這人事之敗,也有兩分。一是黨爭致使官場汙穢,上行下效,人人玩弄權術。二是官員眼中隻看得見私利,千方百計想著撈錢。”
聽到這裏,淩青鷺已經啞然。
句句都是大實話,根本沒法反駁。
現成的例子就擺在這呢。因為黨爭,晉西賑災的事居然拖了一年多,又因為層層盤剝,賑災錢糧運到災民手裏的隻有三成。
要是當初利利落落把賑災的事辦好,北寧何至於差點淪陷。
有人就要問了,錢糧從北寧發到晉西,經過那麼多手,難不成每一層都盤剝?真就所有人都那麼壞?找不出一個好人?
其實這事,不能用人品好壞來評價,這是整個圈子的問題。
魏將發的軍隊四處劫掠,難道數萬人全都窮凶極惡嗎?炸營發生的時候,難道每個人都發狂了嗎?不然。他們隻是處在那樣的環境裏,身不由己。
鄉丁壓榨村民,但也得孝敬上麵的知縣。知縣壓榨小吏,但也得孝敬上麵的知府。知府上麵還有巡撫、總督、京城要員、勳貴皇親……每個人都夾在裏麵,每個人的日子其實都不好過,這才叫“層層”盤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