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說,閨女兒,還是你厲害。你這角角落落裏都能給耙上,都能給耙好,還能耙得細。要是換上那鐵牛,雖然有力氣,可是那玩意兒軋過去把耙好的地又給軋瓷實了,那邊邊角角它也耙不上,不靈活,還得用頭刨哩。還是俺白駒兒,懂活,靈便,你對俺家裏可是有了貢獻了。我得謝謝你,閨女兒,我謝謝你。不過,老漢我對你也不錯吧。春夏天,我哪天不給你去割青草?青草鮮嫩,就為了讓你吃個新鮮。冬天裏我鍘草給你拌料,都是上好的麩皮和麵,你看你這身膘,哪個牲口不羨慕你?你跟著讓我老漢十幾年,你也沒有吃虧。所以,我賣了你,你也別恨我。行不行?你老了,地裏的活用不著你了,沒辦法呀?要恨你就恨那個鐵牛。我雖然是你的主人,可是我買個牲口是為了幹活,我總不能買個牲口當爹為了給你養老送終吧?誰讓你不是個人呢?你要是個人,我養著你,養到你死,可你畢竟是頭牲口。白駒兒,過幾天我要是把你賣了,你可別恨我。你聽見了嗎?
耙完地,爺爺把白駒兒卸了,牽著白駒兒轉圈打了兩個滾。白駒兒幹完活總要打打滾,一打滾,全身的疲勞就都打去了。馬都是站著休息,所以幹完活打兩個滾是讓它休息的最好的方法。白駒兒站起來,抖一抖身上的泥土,又精神抖擻了。
讓它再吃會兒草。鬆開韁繩,讓它自己隨便吃吧。爺爺說。
可別讓他跑了,爹。爸爸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開著拖拉機,停在了地頭上。
爺爺一抬眼,看見了他,說,你就別瞎操心了。你以為它是白眼狼?它跑了?它才不跑哩!你過來幹什麼?你別進來,你別把我的地軋瓷實了,我剛剛耙完的。
爸爸在地頭停了拖拉機,跳下來,說,爹,你別怨我,我也舍不得賣白駒兒哩。
爺爺哼一聲,又喝了一口酒。
我再騎騎它。爸爸說,過來就要騎白駒兒。
你少套近乎!黃鼠狼給雞拜年,你沒什麼好心!白駒兒累壞了,你還騎它?你騎你的鐵牛去麼!讓鐵牛馱著你跑去麼!爺爺嗬斥道。
嘿嘿。嘿嘿。爸爸嘿嘿地笑著,拍了拍白駒兒的脊梁骨。
大娃子,你一早出去犁地,你還沒吃飯吧,你吃點兒吧。奶奶把籃子遞給爸爸,關切地說。爸爸接過來,說,還是俺娘疼我。又說,爹,給我口酒喝?
爺爺不情願地把酒葫蘆遞過來,爺倆個坐在河灘地剛剛耙好的鬆土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來。我也湊過去,剛要伸手,爸爸就給了我一下子,說,小孩子喝什麼酒?不學好!
爺爺把酒葫蘆奪過去,說,那你學好去吧,別喝我的酒。
我嗬嗬地笑起來,爸爸對我雖然很凶,可是在爺爺麵前,他也是個敗頭兵。他一嚷我,爺爺就護著我,把他嚷一頓。
秋天的地氣已經有些涼了,到處是蕭瑟的落葉。奶奶站在地頭上,手打著涼棚,看著遠方,說,黃河裏該出鯉魚了吧?黃河裏每到初冬的時候都會出一大批鯉魚。爺爺和爸爸一人一個鹹鴨蛋,兩個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著酒,也不說話。白駒兒自己悠哉遊哉地隨意漫步在草叢裏,大口大口的吃著這個秋天的最後一塊青草,今年的活兒它已經幹完了,接下來冬天來臨,那將是一個悠閑的冬天吧?身邊的拖拉機還冒著一股柴油味,就那麼穩穩當當地停在那裏,我坐上去,摸著了方向盤,爸爸說,明年我教濤子學開拖拉機吧。我心裏美滋滋的,我雖突然喜歡白駒兒,可是,我心裏對這個龐然大物也充滿了好奇。我也很想像爸爸一樣坐在拖拉機上,嘟嘟嘟嘟嘟地開起來,那的確夠神氣的。
可是我們的白駒兒,我不知道有一個什麼樣的命運在等待著它呢。我多麼不希望爺爺把它賣出去呀?哪怕不是賣給馬肉店,我也舍不得。想到這裏,我的心裏又有了一絲悵惘,竟然覺得空落落的。
爸爸和爺爺已經喝得有些微醺了吧?他們不說話,就那樣靜默地坐著,仿佛在這個清秋的早晨,變成了一幅畫。而那畫麵裏,分不清誰是主角,隻有一匹老馬,一個老頭兒,一個老太太,一個躊躇滿誌的中年男人和一台嶄新的拖拉機,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尚存懵懂的少年,而那個懵懂的少年多麼希望這幅畫就此定格,定格在清秋的這個早晨,直至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