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肴。好酒肴哩。爺爺說。
奶奶把饅頭遞給我,說,俺濤兒餓壞了吧?
我把燒熟的一隻螞蚱塞到奶奶嘴裏,說,奶奶,給你嚐嚐。
奶奶嚼了嚼,噗地吐了,說是啥?
肉。爺爺說。你沒吃出來?
啥肉?奶奶說。哪裏來的肉?是不是?
螞--蚱--肉。我說。
螞蚱肉?螞蚱肉我就更不吃了,我早吃膩了。是不是?奶奶用手抹了抹嘴,說,早吃膩了。吃反胃了。反胃了。是不是?
吃飽了喝足了,太陽已經升出來一竿子高了。爺爺又吸了一袋煙,說,套馬,耙地!
耙地比犁地要輕鬆一些,爺爺牽著白駒兒一邊和它說話,爺爺說,閨女兒,今天真是辛苦你了。你在咱家十幾年了,咱爺倆光侍弄這塊河灘地得有多少回了?你記得清不?那時候你還年輕,性子烈,我脾氣也不好,咱兩個是壞脾氣對壞脾氣,對上了。那一次耙地,你又撅蹄子又梗脖子,把老漢我摔了個仰八叉。可把我氣死了,我就和你幹上了。卸了套,我把你栓在樹樁上一頓鞭子,又餓了你一整天兒,你才老實了。後來我才知道,我對不住你。那是因為你到了青春期,要談戀愛了。嘿嘿。是不是,閨女兒?你想給我找個姑爺?是不是?嘿嘿。有話你早說呀,這是喜事呀。可惜那時候我老漢瞎一個爆脾氣,不懂你的心思。把你揍了一頓,我腸子都悔青了。看著你身上一道一道的鞭痕,那簡直就是抽在我身上呀!我就那樣把你的那次戀愛給耽誤了,我是老糊塗不是?你一年才有這麼一次想談戀愛的機會,都讓我給耽誤了。駕!好好耙地!別光擺頭,你聽這就是了!
濤兒,你可給我坐好嘍。別掉下來,那可不是和你鬧著玩的。白駒兒有情,耙齒可沒情。你想站著?別別別,那可不行,你站不住?我怎麼站著行?我是大人,我抓著繩子可以站住,你小娃子可不許這樣冒險。你坐好!你看看,人家白駒兒多聽話,叫它往東它往東,叫它往西它往西。白駒兒,是不是?爺爺絮絮叨叨,也跟著奶奶學會說是不是了。
閨女兒,我今天得給你說說話,再不說話,恐怕,恐怕……咱倆,唉,誰讓你大哥買了個拖拉機,買拖拉機貸了款,人家催款的又來了。那利息,簡直就是驢打滾。閨女兒,你說說我咋辦?我該怎麼辦?我舍不得賣了你,你舍得離開我嗎?那一年冬天,我牽著你去河北趕集,那個天冷呀,你記得不?黃河裏都上了冰,半尺厚,你爹我一腳沒踩住,掉進了不知道哪個王八羔子砸開的冰窟窿,幸虧你使勁全身力氣,用韁繩把我拉上來,上來後把你的嘴都勒出血了,你還是不鬆口,要沒有你,我這條老命早完了。那刺骨的河水把我凍得沒法說,又是你在背上馱著我顛顛顛顛徑直跑到了家裏,你別忘了,你背上還馱著二百多斤糧食哩。閨女兒,反正是你救了我的命,啥也別說了。你放心,我就是賣了你,我也絕對不能賣給馬肉店裏的二胖子,我要給你找個買主,真正的買主,你雖然老了,可是我能害了你呀?白駒兒,你加把勁,讓那些說你老了的混小子們看看,你有勁沒有勁,你拉起耙來還是虎虎生風哩!誰說你老了?你沒老,我也沒老。咱們活著早著哩!駕!加把勁兒!
我奶奶站在地頭上給我們拾耙腳,所謂耙腳,就是耙齒上掛著的柴草。我們耙上一個圈兒,到地頭我就下來,掀起耙來,讓我奶奶把耙齒上的柴草擼下來。我爺爺不停地和白駒兒說話,我奶奶就有意見了,說,你個老頭子,你魔道了是不是?你唧唧咕咕你磨叨啥?是不是?你好好牽你的馬,別把濤子摔下來嘍!是不是。
我爺爺看她一眼,說,我給閨女說說話都不行?
還給閨女說說話,我看是給小老婆說話吧?是不是?奶奶得了便宜一樣嘿嘿地笑起來。
爺爺說,小老婆怎麼了?小老婆就小老婆,擱到以前哪個男人沒有個三妻四妾呀?你放心,老太婆,再多,你也是當家的大老婆。嘿嘿。嘿嘿。爺爺沒牙的嘴一笑,竟然像一個小孩子的屁股眼。
奶奶生氣了,拾了個坷垃就投過去。“我打你個‘薄情郎’!”奶奶愛聽戲,聽得多的就是這《棒打薄情郎》,“你個陳世美!”奶奶說。
駕!快走!閨女兒!駕!爺爺牽起白駒兒,白駒兒噅噅地叫起來。
耙地有講究,新生口一般耙不好,不是深了就是淺了,要麼就是拉亂套了。爺爺和白駒兒都是老把式了,正著耙三圈,又倒著耙三圈,還要斜著耙一圈。我坐在耙上壓沉,兩隻手使勁攥著耙釘露出來的部分,生怕一不小心掉下去。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一旦被耙著,可是要折胳膊折腿的。耙下的剛翻起來的泥土帶著溫度,暖和和地掠過我的屁股,那下麵的坷垃越來越小,越來越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