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說,套車。套車。濤兒,咱們套馬車。
我幫著爺爺把馬車套上,爺爺說,上車!我一下子跳上去,坐在車廂裏,爺爺拍一下白駒兒的馬屁股,然後一揚手中的韁繩,說,白駒兒,走嘍!駕!
奶奶站在院門前看著我們爺孫倆坐上了馬車,剛要轉身,卻又衝爺爺喊,老頭子,上耙的時候讓咱濤子小心點。爺爺說,你就放心吧……咱胡三離了洪洞縣……爺爺又唱上了,他因為掉了牙齒,一唱就呼哧呼哧的漏風,把蘇三都唱成胡三了。
一會我給你們送早飯去。是不是。奶奶喊。
愛送不送,反正餓不著我們爺兒倆。爺爺喊。
我嘿嘿地笑起來,爺爺今天來了厲害了。
出了村,大街上還冷清清的。從家裏到河灘地要翻過大堤,大約得走一裏路。一路上隻遇見了拾糞的三爺爺,再沒有碰見一個人影。人們都還藏在暖烘烘的被窩裏睡回籠覺的吧?平時我很少早起,今天這是最早的一次了,涼爽的空氣呼入我的肺腑,那樣清涼。地上又有了一層落葉,因為是清晨,還沒有人來掃,我們的馬車軋在上麵,窸窸窣窣的,聽得那麼分明。還有那些秋蟲子,唧唧唧唧地唱個不停,原來這清秋的早晨是這麼美妙呀。
爺爺坐在車把式常坐的那個位置上,白駒兒仿佛自己認路似的,也不用爺爺去吆喝。爺爺也不著急,任白駒兒得得得得地碎步走著,爺爺吸一口煙,從懷裏掏出一個酒葫蘆來,抿了一口,又把它放進懷裏。看爺爺的樣子,真恣呀。我說,爺爺,你還帶著酒呀?爺爺看我一眼,說,帶著。你來一口?我說不喝,爺爺說,喝一口吧,喝了暖和。我從爺爺手裏接過來酒葫蘆,抿了一口,辣辣的,把我嗆得咳嗽起來。爺爺嘿嘿地笑起來,說,濤兒,到地裏爺爺給你弄下酒肴哩。我說,地裏有什麼下酒肴?你吃土呀?爺爺說,小毛孩子!到地裏你就知道了,我保準你吃不夠。
河灘地一片茅草。這是一片荒地,誰開墾了就是誰的。大水退下去之後,茅草迅速地長起來,等到地裏不再陷人,可以開犁的時候,茅草已經不矮了。我們來到地頭上,爺爺給白駒兒卸了車,撒開了韁繩,說,先讓白駒兒吃幾口鮮草吧,要不,白駒兒就吃不上了。也有說這話的時候,竟然哽咽了一下子。我說,白駒兒怎麼吃不上了?今年草枯了,還有明年呢?爺爺不看我,撫摸著白駒兒,說,小孩子家,你知道啥。我說吃不上就是吃不上了。
地裏的茅草雖然不少,但是因為已經進入深秋,又下了霜雪,大部分茅草已經枯黃,有的倒伏下去,幾隻螞蚱被我們一趟,從枯草上飛起來,彈跳了出去。
“秋後的螞蚱--。”爺爺說,似乎更加傷感了。
他一屁股坐在車把上,說,讓它先吃會兒草,犁地還不晚。
我去捉螞蚱了,草地裏的螞蚱真多,都是些草上飛和“大張飛”,我把螞蚱用草梗子串起來,不一會就串了兩大串。爺爺伸過手來,說,把螞蚱放好嘍,一會兒它就是我們的下酒肴。
下酒肴?這玩意能吃嗎?我說。
能吃。當然能吃。好吃得很呢!爺爺說。
香噴噴。香噴噴。爺爺說。那時候,自然災害讓莊稼顆粒不收,我們就是靠螞蚱救了命哩。這螞蚱,是我們的恩人呢……
我知道爺爺又要說以前挨餓的時候的事了,就說,不要再說了,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
爺爺有些尷尬,說,這個臭小子!起來,咱開始犁地!
白駒兒打了幾個響鼻兒,仿佛也很高興似的。但它的確是有些老了,我看見它的牙齒的確脫落了兩顆,嘴裏黑乎乎的,和爺爺的差不多啦。
套上了犁,也有讓我牽著白駒兒,他親自在後麵扶犁。他一隻手扶犁,一隻手還折了一條柳枝兒,說,駕!白駒兒,駕!我在前麵抓著白駒兒的韁繩,跟著白駒兒小步快跑著。白駒兒還很有勁,步子也邁的大,它的脖子一伸一伸的,使勁往前拉。我看見白駒兒脖子裏的血管都暴出來了,像蚯蚓一樣一條一條的。我知道爺爺的腿肚子上也有這樣的青筋,一根一根的,一使勁就都突出來了。人和馬老了都會這樣嗎?但爺爺不服老,不光他不服老,他還讓他的白駒兒也不服老,他邁開大步,嘴裏不停地喊著駕,駕,我有些跟不上,隻能小跑著。這樣犁了一個來回,白駒兒身上就冒了汗。白駒兒的步子也沒有那麼大了,它的屁股一抽一抽的,很有些吃力。黃河灘地因為是沙質的,所以犁起來要比其他的地輕快不少。以前犁黃河灘地,白駒兒自己很輕鬆的就可以把地犁下來,隻有犁其他淤地的時候我爸爸和叔叔才會背上繩子幫著一塊拉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