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3)

迎春社落了一場雨。那雨仿佛數不清的線,一根根筆直地紮進泥土裏。這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沒下多久就撤退了,地麵濕漉漉的。奎寧坐在門檻上,雙手撐著下巴,一動不動地看著門口的幾棵核桃樹。他能看到的,隻有半邊核桃樹,但他曉得,另外半邊核桃樹,也差不多就是這個樣子。核桃樹還沒開始掛果,那些肥碩的葉片擠在一起,叭嗒叭嗒地往下滴水。奎寧坐在門檻上,其實並不是為了看核桃樹,更不是看雨,他正在為爹的身體操心。

前些日子,爹的鼻子忽然流血,塞住鼻孔,血就從嘴裏湧出來,很嚇人。奎寧請醫生馬不換來給爹治病。開始的幾天,馬不換天天給他輸液,輸了幾天之後,馬不換不敢動手了。他對著爹硬如泥塊的肚子研究了半天,然後把奎寧悄悄拉到一邊,說你爹可能是脾髒腫大。奎寧說,我爹都幾十歲了,脾髒咋會忽然腫大?馬不換說那些樹上百年了,還會長瘤子哩。奎寧追根究底,說我爹又不是樹,身上咋會長瘤子?馬不換很不耐煩地說,跟你解釋不清楚,還是趕緊送到縣醫院去吧。

看著爹的病越來越嚴重,奎寧愁得就差跳崖了。被風一吹,前麵的核桃樹葉就像浪波似的湧來湧去,露水墜地的聲音也更加密集了。他的媳婦王春蘭拿著幾個雞蛋殼,從他的身邊跨過去。王春蘭扔掉雞蛋殼回來,看到他還像個樹樁似的呆在那裏,說你都在這裏坐了一個上午了,你到底要坐到啥時候?他像沒聽到一樣,動都沒動一下。王春蘭說牛還沒喂,餓死了看你拿啥犁地。他看了王春蘭一眼,說我想吼一聲。王春蘭有些詫異,說是不是你也病了,咋滿嘴瘋話呢?

奎寧沒理王春蘭,他站起來了,在屋簷下忽然吼了一聲。王春蘭嚇了一跳,鼓著眼睛看他。奎寧仰起頭,接著又吼了一聲。他的聲音有些沙啞,聽上去就像一麵被敲響的破鑼。王春蘭終於開口了,說你能不能不要鬼吼狼嚎的?奎寧說,我不叫我憋在心裏難受。王春蘭說,你叫了我聽著難受。奎寧說,那就把你的耳朵堵上。王春蘭說,那你咋不把嘴堵上呢?奎寧沉著臉,說今天我不和你吵架,快去給爹弄吃的。王春蘭跺了一下腳,氣呼呼地嘟著嘴巴進屋去了。

奎寧看著前方,盡管他一直那麼看著,但腦袋卻像木頭一樣。他不曉得自己到底看啥,他就那麼茫然地看著遠處。恍惚中,奎寧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棵樹,幾個腳指正慢慢變長,像樹根一樣鑽進了地裏。

就在奎寧覺得自己變成一棵樹的時候,王春蘭忽然出來了,說我給爹煮了幾個荷包蛋,但他隻喝了幾口湯就不肯再吃了。聽了王春蘭的話,這棵叫奎寧的樹起身就往屋裏走,他站在爹的床邊,問爹咋不多吃點?爹瘦得不成樣子,看起來隻剩一張皮了,爹艱難地搖了搖頭,說實在吃不下去麼。奎寧接過王春蘭手裏的碗,說爹,不吃東西咋行呢,我給你再放點白糖,你把它吃掉。爹說,放糖也吃不下,硬是沒胃口。奎寧把碗遞過去,說你就把雞蛋當藥吃,多少吃一點。爹費力地伸長脖子,把嘴湊到碗邊,他的胡子浸在碗裏,可碗裏的荷包蛋半點也沒少。爹的嘴動了幾下,終於放棄了努力。

奎寧把碗放下,說爹,那你想吃點啥,想吃啥你盡管說,我去給你弄來。爹的眼眶深深地陷了進去,眼珠子像兩枚燒糊掉的洋芋,他搖了搖頭,說啥也不想吃。頓了一下,他又說,我是不是要死了?奎寧說,爹,你莫胡說,你這是小毛病,休息幾天就好了。爹不信,說你莫瞞我了,我一定是要死了,前些日子馬不換天天來給我輸液,這幾天他不來了,馬不換不敢給我輸液,我就曉得自己肯定不行了。奎寧說,馬不換走親戚去了,他走親戚回來就會給你輸液的。爹的牙齒掉得差不多了,他張著漏風的嘴巴,說你莫哄我,昨天他從門口路過的時候,我還聽到你和他打招呼。

奎寧覺得應該把實話告訴爹,照這個樣子下去,爹就算沒有病死,也會被自己嚇死的,他於是說,爹,你不要慌,馬不換說你這個病能治好的。聽了這話,爹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他說,那馬不換咋不來給我治呢?奎寧說你這個病要城裏的大醫院才能治。爹說,去城裏要不少錢吧?奎寧低著嗓音說,聽說要十多萬塊。爹的神色重新暗淡下去,說家裏哪來怎麼多錢啊。奎寧咬了一下牙關說,你不會有事的,我一定想辦法把錢湊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