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哆哆嗦嗦地伸出手,說兒啊,爹對不起你,害得你欠了一屁股的債,爹活了幾十年,也活夠了,你們就不要再為我操心了。奎寧的鼻子忽然有些發酸,他說,爹,你不要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就是砸鍋賣錢,我也一定要把你醫好。爹淚光閃閃地說,你有這份心就夠了,爹就是死掉也知足了,十多萬塊錢啊,我活了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錢。奎寧怕自己的眼淚也滾出來,趕緊把頭扭到一邊,說爹,不管多少錢我都會想辦法湊足的。
爹拉著奎寧的手,說兒啊,你陪我說說話吧。奎寧在床沿上坐下,擺開吹牛的架勢,問爹想說點啥?爹說,這幾天晚上,我老是夢到你娘,你曉得我是咋把娘娶進門的嗎?奎寧搖了搖頭,說那時候還沒我,我不曉得。爹笑了一下,說你娘來看家底的時候,家俱全是借來的,我怕你娘看到糧食少,就用鋪蓋包著板凳塞在苞穀裏,看起來,好大一堆苞穀喲!這麼說著,爹快活地笑了起來,仿佛他拉著的不是兒子的手,而是自己媳婦的手。
他們聊了很多,聊完奎寧死去多年的娘,又開始聊奎寧。他說,奎寧才生下來的時候隻有巴掌那麼大點,簡直像隻耗子。還說奎寧小的時候很調皮,有一次去捉蜜蜂,鼻子被蟄了一下,腫得跟野蘑菇差不多。奎寧說,那時候你經常揍我,每次都把我揍得鼻青臉腫。爹嗬嗬笑著說,你不聽話,老子當然要揍你。奎寧和爹聊到大半晚上,他們聊得很高興。在笑聲之中,他們忘記了病情,他們很久沒有這樣高興了。
第二天,太陽圓滾滾地掛在空中,地上熱烘烘的,讓人舒服得想睡懶覺。奎寧沒有睡懶覺,他把爹搬到院子裏,讓他曬曬太陽,然後自己借錢去了。因為在床上躺了很多天,現在忽然重見天日,他爹看起來有些興奮。
八婆從門口路過,問他得了啥病?他說,我的脾髒出問題了。看到對方不明白,他就不厭其煩地解釋道:我的脾髒開始腫大了。八婆嚇了一跳,說好端端的脾髒,咋就腫大了?他愣了一下,說我不是馬不換,我也搞不清楚,他是醫生,這話你去問他吧。
在爹不斷向過路人講述病情的過程中,奎寧到處沒臉沒皮地到借錢,差不多村裏所有能借的人家他都跑遍了。昨天他聽到有幾個外出打工的回來了,趕緊跑了過去,以為多少能借到一點,沒想到卻撲了個空,那些人今天上午就走了。他有些憤怒,他曉得那些人是因為收到自己借錢的風聲,所以提前逃走了。
奎寧早出晚歸,連續跑了幾天,但每一天都空手而回。這一天早上,他正要出門,爹忽然說,兒子,你不要去了,我有辦法了。奎寧以為爹說胡話,沒有理會。他抬起腳正打算往外走,爹說,不用再去借錢了,我們真的有錢了。奎寧沒好氣地問錢在哪裏?爹說,沒有錢,但有一張借條,如果把這筆錢要回來,醫藥費估計就夠了。奎寧眨了眨眼,有點不明白爹的意思。
在爹的唆使下,奎寧像隻壁虎似的鑽到了床下,當他爬出來的時候,手裏已經多了一個鐵盒子。爹揭開鐵盒子,拿出一張發黃的紙條遞給奎寧。奎寧一看,發現是一張一九三六年的借條,上麵寫明紅軍向他家借了七九式步槍三條,子彈四百粒,左輪手槍兩支,子彈二百五十粒,苞穀一千六百斤,經手人是紅軍排長黃高原。
看到奎寧一臉驚訝的樣子,他爹說,那一年,這裏來了一支部隊,好多人啊,簡直就像一群羊。奎寧仰著臉,仿佛也看到了那支路過的部隊。爹說,那時候,我們家是大地主,要啥有啥,哪像現在這樣窮啊。奎寧曉得這事,他點頭說,噢。爹說,那年頭土匪多,我們家有這樣大的家產,總不能不防吧,為了防土匪,你爺爺就托人買了幾支槍。奎寧有些興奮,說我爺爺從哪裏買來的槍?爹想了一下,沒想到答案,就說,我不曉得從哪裏買來的,也不管球它是哪買來的,我們現在說的是土匪。奎寧噢了一聲說,你說,你說嘛,我聽著。爹說,那些土匪沒來搶劫,國民黨倒經常來騷擾,你爺爺一賭氣,就把槍借給了那支共產黨的隊伍。
奎寧問爹那時候多大了,咋曉得這麼清楚?爹說,我咋會不清楚呢,那些東西,是我和你爺爺趕著馬車親自出給紅軍送去的。奎寧問那些東西到底值多少錢呢?爹說,當時槍支緊張,一支左輪手槍需要兩百擔苞穀,一支步槍也要一百多根水桶粗的杉樹。奎寧說,嘖嘖,這麼值錢啊。爹說,現在共產黨的隊伍打贏了,你趕緊去把這筆債要來給我治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