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之後的一個清晨,奎寧剛剛睜開眼睛,就看到曹樹林像頭獅子似的蹲在旁邊,他嚇了一跳,說你蹲在這裏幹啥,你想嚇死我啊。曹樹林摸了一支煙遞過來,說我昨晚沒睡好。奎寧揉著眼睛說,是不是我的鼾聲吵到你了。曹樹林說,你沒打鼾,你睡得香哩,一點聲音都沒有。奎寧奇怪地說,那咋還睡不著呢?
曹樹林說,我在想借條的事,一想到那張借條,我就睡不著了。奎寧說,欠著債是睡不著哩,我要是欠了這麼大一筆債,我肯定也睡不著的。曹樹林說,是哩是哩。奎寧說,那你就把債還了,隻要把債還掉,你以後就能睡得安穩了。曹樹林說,我正想和你商量這事呢。奎寧有些激動,說是不是村裏還算還債了?
曹樹林拉了條板凳坐下,說村裏不是不還,是實在拿不出錢來。奎寧有些失望,說你們還是不打算還嘛。曹樹林彈了彈煙灰,說村裏這點底子,你也是曉得的,就是把村公所賣了,也值不了幾個錢。
奎寧沒想到這個問題,他覺得這是一個嚴重的問題,村裏沒錢,總不能讓爹眼睜睜地等死吧。曹樹林說,這樣耗下去也不是辦法,你還不如去鄉政府看看,鄉裏有錢呢,每年的烤煙分成款都是幾十萬,這點錢不算啥。奎寧說,鄉裏能認這筆債?曹樹林似乎很有把握,他說肯定要認的,你的借條在這裏,他們不能不認賬。
奎寧回到家裏的時候,媳婦王春蘭正院子裏喂雞。她撒了一把苞穀籽,幾隻雞跑過去,不停地啄,轉眼功夫,它們就那些苞穀籽裝到肚子裏去了。就在王春蘭抬起手,準備撒第二把苞穀籽的時候,她發現奎寧一臉心事地進屋去了。王春蘭把苞穀撒在地上,也跟著進了屋,她看到奎寧就像一個土匪,正在翻箱倒櫃。那些收藏在櫃子裏和箱子裏的衣服一件接一件地飛了出來。她於是啊呀地叫了一聲,她說你幹啥,你還想搶自家的東西啊?
奎寧頭也沒抬,說我在找衣裳。王春蘭有些詫異,問他找什麼衣裳?奎寧說找去年端午買的那件新衣裳。王春蘭問他找衣裳幹啥?奎寧終於在衣櫃的最裏層把新衣裳找出來了,他抖了一下,說我要去野馬衝。王春蘭眨了眨眼,說今天不趕場,你去野馬衝幹啥?奎寧覺得王春蘭有些羅嗦,他不耐煩地說,我要去找鄉政府要債。
奎寧換了新衣裳,又洗了一把臉,然後開始上路了。晨風呼呼地吹著,太陽慢騰騰地升起。奎寧穿著身新衣裳往村口的方向走去,在穿過村子的過程中,不斷有人和他打招呼,問他去哪?他說去野馬衝。那些人接著又問他去幹啥?奎寧不想回答,他就像沒聽到一樣,埋著腦袋往前走。
野馬衝在二十多公裏以外,對於奎寧來說,他的腳步就像一把尺子,將要如實地丈量這段路程。山路彎彎曲曲地伸向遠方,山坡就像一個挨一個的老者,披著綠色的蓑衣蹲在道路兩邊。茂密的樹林裏,隱隱傳來幾聲鳥叫,此外沒有一點多餘的聲音。奎寧覺得寂寞就像一條河水,順著他的腳板,慢慢將他淹沒。
奎寧就那麼走著。一聲不吭地走著。以前一個人的時候,奎寧總是喜歡放開嗓子唱山歌。奎寧喜歡唱山歌,但今天他不唱,一是他沒心情,二是他正在想問題。他在算這張借條到底值多少錢,他想,兩支手槍值四百擔苞穀,三條步槍值幾百根水桶粗的杉樹,還有幾百粒子彈和一千多斤苞穀,這些東西,算上利息值多少錢呢?
奎寧算不清這筆債,他覺得自己的腦子像一團漿糊。算不清他就不算了,他專心走路。太陽越來越烈了,像鏡子似的亮晃晃地掛在天上。走了幾個小時後,他終於來到了野馬衝。街道上行人稀少,汙水像蛇一樣不動聲色地的爬向陰溝。遠處,有幾條狗在撕咬,敗者得到幾條傷口,勝者咬得一嘴狗毛。近處,一個鞋匠正埋著頭,細心地給一個姑娘搞破鞋。
奎寧伸著脖子往鄉政府大院裏看了一眼,裏麵冷冷清清的,一個影子都沒看見。他走進政府大院,在裏麵東張西望。裏麵有很多門和窗戶,每一道門和窗戶都緊緊關著,就像一張張守口如瓶的嘴巴。奎寧聽到有一間屋子裏隱隱傳來搓麻將的聲音,他於是走過去敲門。他敲了幾下,終於從裏麵敲出一個聲音。屋裏有人問他是誰?他有些膽怯,說我是奎寧。裏麵的人說,哪裏的奎寧?他說迎春社的奎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