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時,果然在一片茂盛的都柿叢中發現了她。月光照映著她,給她酣睡的臉塗上一層寧靜安詳的白光。她背囊裏隻有一小捧濕漉漉顫巍巍的黑木耳,嘴唇已然被都柿染得一派青紫。她的衣裳還被扯開了一道口子,沒有穿背心的她露出一隻乳房,那乳房在月光下就像開在她胸脯上的一朵白色芍藥花,簡直要把她的男人氣瘋了。他把她蹋醒,罵她是孤魂野鬼托生的,幹脆永遠睡在山裏算了。她被背回家,第二天徹底清醒後,還納悶自己好端端的衣裳怎麼被撕裂了一道口子?難道風撕開了它?她滿懷狐疑地補衣裳的時候,從那條豁口中抖摟出幾根毛發,是黑色的,有些硬,她男人認出那是黑熊的毛發。看來她醉倒之後,黑熊光顧過她,但沒舍得吃她,隻是輕輕給她的衣裳留下一道口子。一般的女人會為此後怕不已,可蒼蒼婆卻笑著說:“黑熊見了我的奶子都不肯吃一口,看來它是沒什麼趣味的!”但事實上,據那些知情而饒舌的女人講,蒼蒼婆是個性欲高亢的女人,這也就是為什麼當她的男人癱倒之後,女人們嚴加防範她勾引自家男人的一個緣由。她們私下詆毀蒼蒼婆,說她男人身上的精血過早被蒼蒼婆給吸幹了,她遭了報應,所以才會正值好年華時守活寡。每當蒼蒼婆喝多了酒四處遊蕩,口中哼著小曲的時候,女人們就幸災樂禍地說,瞧,她這是想男人了,老天讓最饞的貓沾不到腥,真是長眼!
蒼蒼婆就在金井女人們的敵意目光下一直走向了垂暮之年。看著已經失去水分而逐漸變得像一條風幹了的魚的她,女人們看待她的目光變得溫和了。
開始的幾天,蒼蒼婆還像規規矩矩的小學生一樣,在林中認認真真地采上一天的都柿,黃昏時一本正經地將它交給收漿果的人,換來幾十塊錢。可是接下來的日子,當她獨自在林中垂下老邁的腰,手指觸及到皺紋累累的已經蔫軟的都柿的時候,她的心淒涼了,想著果實老了還有人尋覓,女人老了卻是無人問津。她嚐了一粒都柿,真是甜極了,這甜讓她更覺淒涼,蒼蒼婆就很想喝上一碗酒,抑製一下滿腔的悲涼。山上沒酒,她自然把采來的都柿當酒吃,竟一發而不可收,吃空了盛都柿的盆子。蒼蒼婆意猶未盡,索性直接把剛采到手裏的果實丟進嘴裏。秋天的陽光雪亮而幹爽,像是一把剛晾曬好的麻線,無處不在地纏繞著她,讓她有納鞋底的欲望。蒼蒼婆在林中穿行的時候,一些幹枯的樹葉就被搖晃下來了,它們有的落到她的頭上,有的則滑過她的肩頭,回歸大地。蒼蒼婆披散著的幹澀而蒼白的頭發上,就有了火紅的鵝掌形的榛樹葉,心形的金黃色的楊樹葉,當然更多的,是那些像針一樣細而短小的鬆樹的針葉。它們簇擁在蒼蒼婆的頭上,像是一群色彩明麗的鳥落在了雪野上。
這天晚上蒼蒼婆是紫著嘴唇回到金井的,一看她那逍遙的步態,人們就知道她犯了年輕時的老毛病了。她將空盆子當草帽一樣提著,並且不時晃悠兩下,像個調皮的少女。她的氣力不比從前了,所以即使她哼著小曲,人們也聽不清是什麼,跟蚊子哼哼沒什麼兩樣。她剛進村子,就碰見了拉著手推車從田地歸來的大魯二魯,車上堆著七八麻袋的土豆。大魯肩上挎著繩子在前拉,二魯則在車尾推車。他們的臉被泥土和汗水弄成了花臉。
大魯二魯見了蒼蒼婆,停下車來,等著一貫愛跟他們說話的蒼蒼婆問他們話,也順便歇口氣。
蒼蒼婆晃晃悠悠地走過來,她先是用手中的空盆打了一下裝滿了土豆的麻袋,罵:“都是你們不懂事,你們就那麼俊啊,非讓大魯二魯把你們從土裏起出來,要不他們進山采漿果,能掙多少錢啊!”接著,她又用空盆打了一下大魯的胳膊,罵:“死心眼,就知道笑!”大魯確實笑著,笑得就像剛從烏雲中鑽出來的太陽。二魯不等蒼蒼婆吆喝她,主動從車尾走到蒼蒼婆麵前,蒼蒼婆依舊用空盆打了一下二魯,打在她的肚子上,嚷著:“我算是抱不上小魯了!”二魯笑得更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