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是越走越累了,我們也走得越來越慢,走了大約五裏路,天已過晌午了,前麵出現了一個村鎮。這個村子我不知道叫什麼名字,隻記得村口有五六棵老柳樹。這些柳樹大約有幾百年了,粗得兩三個人都抱不過來,龐大的樹冠垂下的枝條投下了很大一片綠蔭。它們實在是太老了,有的樹幹都半枯死了,中間空出了很大的樹洞,能容得下一兩個小孩,可是每到春天,它們就又抽出了新綠的枝條,像是有無窮的生命力。這些老柳樹,後來成了我們的一個路標,走過它們,再走四五裏路,就能看到果園了。所以每次看到這些老柳樹,我們總是感覺很親切,心裏也鬆了一口氣——“哦,就要到果園了。”
那一天,走到老柳樹下,我又累又餓,也發困了,母親也走不動了,我們在那裏歇了好大一會兒。柳樹下,有炸餜子(油條)的小攤,母親買了一斤餜子,讓我吃,我們就坐在桌邊吃,餜子是平常很少能吃到的,也算是母親對我的一個犒賞了,我吃得香噴噴的。賣餜子的是一個花白頭發的老頭兒,已過了晌,生意不多,他坐在另一張桌子上抽煙,問母親,“大嫂子,你這是要到哪兒去呀?”又問:“從哪裏來的呀?”母親回答了,他就歎一口氣,“這麼遠,帶著個孩子,可真是不容易啊。”母親跟他說著閑話,我呼嚕呼嚕吃著,邊吃邊看路邊幾個跑來跑去的小孩。
吃完餜子,繼續向西走,我實在走不動了,母親沒有辦法,隻好抱著我走,她也累了,走一會兒歇一會兒,等有勁了再往前走,我心裏還憧憬著果園,但困得睜不開眼了,不知不覺在母親肩頭睡著了。等我睜開眼,母親還在抱著我,包袱挎在胳膊上,艱難地往前走,我在惺忪中問母親:“快到果園了嗎?”母親說:“快到了,你看,那不是?”說著向西南方向一指——真的,順著她的手指,我看到了一大片鬱鬱蔥蔥的樹林,啊,終於來到果園了,我興奮極了,從母親懷裏下來,快步向那裏跑了過去。
第一次走進果園,我很是歡欣雀躍。不過在這裏,我想先談談我最後一次見到果園的情景。那已是二十多年之後了,那時我大學畢業後,在外地漂泊了已有十年之久。我的父親也早已離開了果園,他退休後,回到了家裏,五年前生病去世了。那一年的冬天特別冷,我從北京回家過年,沒有買到直接回家的車票,從河北邯鄲轉車,在那裏向東,坐兩個小時的長途車,過了黃河故道,就進入了我們縣境,沿著大路再向東,走大約十裏路,路南就是果園了。自從父親離開果園後,我很少再到那裏去了,在車上,我突然起了個念頭,想再到果園去看看,這個念頭讓我激動不已。於是車子到了果園附近,我便讓司機停了車,拖著行李箱走了下來。
剛下過一場大雪,天地一片蒼茫。我很久沒有來,路也辨識不清了,好不容易找到了那個向南的路口,拐進去,一直向南走。路仍是一條土路,坑坑窪窪的,下了雪,路上一塊黃,一塊白的,還有雪窩。以前路的兩邊都是鬆樹,鬆樹後麵是樹枝編織的籬笆,籬笆後麵便是廣袤的蘋果園了。現在,這一切都消失了,蘋果樹都被刨掉了,種上了莊稼,是冬小麥,青青的,參差著雪色,一直蔓延到天邊。籬笆也不見了,鬆樹呢,那兩排士兵一樣整齊的鬆樹也不見了,路邊是新種的楊樹,種了好像也沒有幾年,還是細小的瘦條兒,在寒風中瑟縮著。
向南走,大約兩裏路,便到了果園的場部。路的西邊是辦公區和加工廠,那些年繁盛的時候,在這裏將蘋果加工成罐頭或果醬,人來車往的,十分熱鬧;現在,那些廠房仍在,但卻是空的了,門口的雪也沒有掃。我往裏看了看,院子裏堆了幾垛麥秸,可能是附近的村民堆在那裏的,有幾隻麻雀在地上跳躍著,尋找著隱藏的麥粒。
路的東邊,是工人的居住區,是一個大院子,因為院門在東邊,要向東走一段路,再向北,我走在這段熟悉的路上,發現路兩邊的土牆矮小了很多,有不少地方都塌陷了。轉過角,來到院子裏,這是我父親和雙喜叔、張義叔住過的,院子的格局仍是那樣:北邊是一排平房,是工人的住處,從東邊數第四間就是我父親住過的;南邊靠牆是一排草棚,是喂牲口用的,也堆放一些農具;西邊的平房是食堂,還有一間公共活動室;東邊,院門以南,還有一排矮小的房子,那是倉庫,來不及運走或加工的蘋果,就存放在那裏。在院子正中央,和院門的南邊平行,種了一排梧桐樹,那時經常有人在兩棵樹之間扯起一段鐵絲或繩子,晾衣服,曬被子,在這裏,雙喜叔還為我做了一個秋千。現在,院子已經完全荒蕪了,裏麵長滿了草,房子還在,但已經傾圮了,隻有那一排梧桐樹更高更粗了。我踏著雪和草,來到父親住過的那間房子,房子的門窗已經沒有了,空蕩蕩的,我走進去,發現房頂也塌陷了半邊,原先擺放床的北牆根已沒有了床,地上一片烏黑,像是燒過留下的灰燼,又被落下的雪覆蓋了一些,參差錯落,黑白對比十分鮮明。我在那裏站了一會兒,已找不到當年在這裏住過的任何痕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