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8章 父親與果園(2)(2 / 2)

雙喜叔、張義叔是我父親的好朋友,我們那地方叫“相好的”,他們像拜把子兄弟一樣,肯為朋友兩肋插刀。他們三個經常在一起喝酒,張義叔的酒量很大,性格也豪爽,跟我父親有一拚,每次他都喝得酒酣耳熱的,聲音很大,說話像吵架一樣。有一次他喝醉了,深夜裏嘭嘭地來敲父親的門,把我和母親都驚醒了,他說渴得睡不著,來借點水,父親提著一壺水送他回去,照顧了他大半夜,等他睡著了,才回來。雙喜叔酒量不大,他總是笑眯眯的,喝酒也不爭,別人怎麼勸、怎麼激,他都不為所動,隻是按自己的方式慢慢喝,每次都不會喝得很多,所以在他們三人之中,經常不醉的倒是他,我就親眼見過雙喜叔把腳步踉蹌的父親送了回來。

有時候他們喝酒,也會叫我喝,還記得有一次,在父親的房間裏喝酒,父親開玩笑讓我陪他們兩個喝,三錢的杯子,我竟然陪他們喝了十八杯,仍然沒有醉倒,隻是說話都顛三倒四了,還很興奮,在那裏不停地說,也不知都說了些什麼。那些酒有半斤以上了,一個孩子竟然能喝這麼多,簡直是一個奇跡,所以多年之後說到喝酒,家裏人還會提起這件事,說我“小時候就能喝,那一回在果園……”

雙喜叔心靈手巧,他會做彈弓,會做漁網,會編蟈蟈籠子,我時常纏著他,讓他幫我做,他總是笑嗬嗬地答應,還一邊做,一邊教我。他的家就在附近的村裏,他每次回去,都給我帶回點好吃的,說,“你嬸子包的餃子,嚐嚐好吃不?”或者,“嚐這炸小魚,是你川哥下河摸的。”川哥是他的兒子,比我大兩歲,有時他也會帶來。我和小川在一起,很快就玩熟了,我們在果園裏跑來跑去的,跑遍了每一個角落。我帶他去看了那一小片梨樹和棗樹,跟他說了四哥告訴我的“秘密”——這是果園的人自己吃的,不像蘋果一樣要賣到外麵,所以才藏得這麼深。小川則帶我去了更遠的地方,南方有一條河,我們到河裏摸魚,在堤岸上的林子裏摸知了,用彈弓打鳥,追野兔子,玩得都快瘋了,等秋假後他要回去上學,我也舍不得讓他走。

我最喜歡張義叔趕馬車的樣子,車上裝滿了麥秸或棒子秸,他高高地坐在上麵,拿起鞭子用力一揮,“駕”的一聲,馬便飛快地奔馳起來,那樣子威武極了。他的鞭子也跟別人的不同,做得很細致,細長光滑的鞭杆,柔韌的皮條,在鞭梢兒係著一綹紅布條,甩起來啪啪地響,又好聽又好看。我很想甩甩張義叔的鞭子,跟他一起趕馬車,纏了他好久,他也沒有答應。有一次他去林場拉樹苗,我磨了半天,他終於讓我跟他去了,回來的時候,樹苗裝得高高的,我們兩個在座子上麵,他讓我拿著鞭子趕車,我高喊一聲“駕”,像他一樣甩起鞭子,馬便嘚嘚嘚嘚地飛奔起來,呼呼的風聲從耳旁刮過,讓我感到十分快意,我覺得自己看起來肯定像張義叔一樣威武,簡直是威風凜凜了。回到果園,從馬車上下來,我趕緊跑到父親母親麵前,告訴他們,“馬車是我趕回來的,是我趕回來的……”

那時候,果園和附近村子裏的人有時會發生械鬥。果園裏的蘋果那麼多,村裏的小孩免不了會偷一些,這沒什麼。但是村裏也有大人紅了眼,帶著麻袋,拉著車子,成群結夥地來偷,果園於是成立了護秋隊,在角落裏搭了草棚,看守著,晚上還起來巡邏,他們遇上偷蘋果的,有時就會發生衝突。有一天晚上,我剛睡著,聽到外麵叫嚷得很響,連忙爬起來,出去一看,火把照亮了夜空,果園的人和村裏的人手持著鐵鍁、鋤頭、鐮刀,正在互相對峙著,我的父親站在中間,旁邊是雙喜叔和張義叔,還有幾名護秋隊員,對麵是群情洶洶的村裏人。我父親大喝一聲,“你們偷蘋果,還有理了?”對方仗著人多,說,“快把車子還給我們,咱們就算完,要不,可別怪我們不客氣……”說著幾個人向被扣押的車子衝去,張義叔一個箭步衝上前,鞭子在空中一甩,一聲脆響,“我看誰敢動一動?”突然,從暗影裏飛來一塊磚頭,朝他砸來,雙喜叔一見,撲身過去,想用手中的鐵鍁擋住,但沒攔住,磚頭砸到了他的胸部,他啊的一聲倒在了地上。護秋隊員一看,都紅了眼,手持家夥就要往上衝,“都別動!”我父親揮手止住了他們,他讓人扶走了雙喜叔,繼續有理有節地跟對方對峙。這場衝突最後驚動了果園的場長和村裏的支書,以村裏人賠禮道歉而結束,但那驚險的場麵,火把、夜色、英雄氣概,卻長時間地留在了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