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
河南嵩縣人。當代著名作家,現為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早年應征入伍,80年代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情感獄》、《受活》等,小說《黃金洞》曾獲首屆“魯迅文學獎”,近年來因出版表現知識分子的長篇小說《風雅頌》引起較大爭議。
春天本該是春天的味道,如花的草的,藍藍淺淺的,悠忽地飄散。或者,綠綠的,濃濃的,鬱香兒撲鼻,似著深巷裏的酒呢。可是,落日時分,吳家坡人卻聞到一股血味,紅紅淋淋,腥濃著,從梁道上飄散下來,紫褐色,一團一團,像一片春日綠林裏夾裹著幾顆秋季的柿樹哩。誰說,你們聞,啥味兒?把夜飯端到村口飯場吃著的人們,便都在半空凝住手中的飯碗,抬起頭,吸著鼻子,也就一股腦兒,聞到了那股血味。
——李屠戶家裏又殺豬了。
靜一陣,有人這樣說了一句,人們就又開始吃著喝著。誰都知道,明兒是三月底,本月的最後一個集日,屠戶家裏當然是要殺豬趕集呢。不過,往常的集日,李屠戶都是起早宰殺,日出上路,當天到鎮上賣售新鮮。為啥今兒要在黃昏宰殺?為啥今兒的血味要比往日刺鼻?村人們都沒有去過多思想。仲春到了,小麥從冬眠中睡醒過來,嘩嘩啦啦長著,草呢,也相跟著瘋生瘋長。要鋤地,要施肥,田頭有水的還要灌澆,各家都忙得如螞蟻搬家,誰能過多地顧上誰哩。
飯場是在村頭。李屠戶家住在梁上,住在梁上大道的旁邊,旁邊是一個丁字路口。既然已經棄田從商,終歸與梁道靠近好些;雖然是屠宰生意,也要圖求一個運輸便利。圖求鄰村有了紅白喜事,尋上門來讓替宰一頭一條,也都有著許多便利。為著便利,為著興隆,李屠戶也就從村落搬到梁上去了。蓋了兩層瓦樓,圍了一所磚院,樓下屠宰,兼賣一些雜貨、吃食、炒菜;樓上住人,又辟出兩間做了客房。路過的行人,腿腳累了,不想走了,便坐在樓下吃些雜碎下酒,喝得搖搖擺擺上樓。來天日出,酒醒了,乏困去了,付了店錢、飯錢上路。
別看那兩間客房簡陋,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15瓦的燈泡,停電了是半根蠟燭,可縣委書記還在那房裏睡過一夜。有人說,是車拋錨了,書記不得不在那兒屈宿一覺。可李屠戶說,說那話的人是在放屁,也不想想,司機敢讓書記的車拋錨嗎?說縣委趙書記之所以要在他那兒屈尊一夜,就是為了到百姓家裏問問致富境況,和他李屠戶扯拉扯拉。無論如何,縣委趙書記是在那兒睡了一夜。這一睡,李家的生意競相跟著旺盛起來。兩間客房的東屋,桌、床、被褥、臉盆、拖鞋,都是趙書記用過的紀念物,妥善擦洗保存,又仍給客人用著,於是,那間客房從每夜10元的價費漲到了15元。行人也都長有凡賤之心,價格漲了,因為縣委書記住過,也都偏要到那屋裏去睡。有跑長途運輸的司機,竟連三趕四,踩著油門不鬆,也就是為了去那東屋睡上一覺。當然,李屠戶家裏的雜碎肉香,杜康酒裏又不兌水,也是吳家坡人有目共睹的實情。現今,李屠戶家生發出啥兒驚天的事情,村人們也都不會驚咋,連縣委書記都果真在那睡過,哪還會有啥兒事情在那梁道邊上不會發生哩。集日到了,把本該下夜更時屠宰的豬挪移到頭天黃昏起刀,讓春日夕陽裏有一股血腥味兒,這又算啥稀罕事兒呢?殺了,宰了,把兩扇豬肉展在屠案上,淋上清水,用塑料薄膜蓋上,來日去賣又有誰能看出它不是新鮮的豬肉呢?
人們依然在飯場上吃飯,依然扯西拉東。有人飯碗空了,起身回去盛著;有人不想回去,就差兒娃回去一趟,兒娃哩,又剛剛端著飯碗從家裏出來,便對父母哼哼哈哈,他們便一臉掛了不悅,罵著兒娃的不孝,說養你長大,連讓回家盛碗湯飯你都懶得起動,早知這樣,倒不如不生你還好。做兒娃的覺得委屈,因為並沒說不去,隻是因了猶豫,父母就當眾破口罵了,於是便頂撞起來,說誰讓你生我了?誰讓你生我了?父親或母親被問得啞言,就從坐著的屁股下麵抽出鞋來,一下擲了過去,弄得飯場上飄滿鞋灰,許多人趕快把飯碗護在胸下。就在這飯場上鬧得塵土飛揚的時候,飯場外有了一聲斷喝,叫著說吵啥哩?有啥好吵哩?父母讓你們兒娃回家盛一碗湯飯錯了嗎?
飯場上哐的一下安靜了。做兒娃的感覺理屈,不再說啥了。
村人們目沿著斷喝,都朝村口通往梁道的方向望過去,原來是屠戶李星從梁上回村了。
劉根寶從飯場上回到家裏,就像從寬展自由的田野進了考場,怯怯的,有些不安。爹已經吃過飯了,正在院裏抽煙,明明滅滅,在暮黑中閃爍著光色。娘正在灶房洗整,鍋碗相撞的聲音淹在洗涮的水裏,聽起來清脆潮潤。根寶一腳踏進灶房,把還有半碗飯的瓷碗推在灶台角上,想說啥兒,卻隻是望了望娘,便又勾著頭從灶房走了出來。
他蹲在了爹的麵前。
爹說,有事?
他說,沒啥事。
爹說,有事你就說吧。
他說,爹,我想去蹲監。
做爹的愣了一下。從猛一吸亮的煙光中,能看見老人的臉上有些僵硬,表情哩,像一塊原本柔和的雜色麵兒,忽然變成了生硬的石頭麵兒。他把煙袋從嘴裏拔下,盯著兒子,像盯著素昧平生來問路的陌生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