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林公司坐落在南崗東大直街上,是一座有著百年曆史的巴洛克風格的建築,舊時稱“秋林洋行”,被譽為“遠東第一店”。它像一本打開的書,比例對稱。圓潤的橄欖頂,柔美流暢的簷口,長條形高窗,整個建築是灰綠色的,看上去端莊秀麗。秋林公司的大列巴、力道斯紅腸、奶酪和酒糖久負盛名。大列巴就是大麵包,它至今仍然采用傳統的手工藝製作,用啤酒花做酵母,以白樺木來熏烤。這種麵包外焦裏嫩,風味獨特。而力道斯紅腸肥而不膩,它的熏製與一般的香腸不同,其配料至今仍是行業間的秘密。買上秋林的紅腸和大列巴,再買上幾瓶啤酒,野餐就是上講究的了。如果再買上一些道外老字號“老鼎豐”的點心,提上一籃水果,野餐就是十全十美的了。
盡管太陽島不斷地被開發,林木和綠地在逐年減少,但它的空氣和植被仍然是哈爾濱最好的,是一塊休閑的寶地。每到夏季的周末,天氣晴好的日子,一家又一家人或是驅車通過江橋,或是乘船橫渡鬆花江,來到島上,在林間草地鋪上布,擺上大列巴和力道斯紅腸,享受著陽光和美食。每年的夏季這樣過了一天,秋風瑟瑟的時節,人們的心才不至於那麼空空落落。
老八雜的人,夏季去太陽島野餐的幾乎沒有。不是他們缺乏閑情逸致,而是這兒的人家境貧寒的居多,不舍得花錢遊玩。就是舍得破費的,又舍不得時間。因為做小本生意的人大都不分星期禮拜,日日勞碌。丟丟了解到這些情況後,每年春末,都會在半月樓前的丁香樹下,為老八雜的人搞一次野餐會。
哈爾濱開得最早的花,是鵝黃色的報春花。之後,便是粉紅的桃花。桃花怒放的時候,丁香那麥穗般的花蕾就鼓脹了。桃花一謝,丁香花就登場了。這花吸納的春光足,比報春花和桃花開得要長遠。花色通常是紫色和白色的,香氣蓬勃。丟丟的野餐會,會在丁香花快謝的時候舉行,此時天暖了,坐在戶外不覺涼。樹下飄散著凋零的花瓣,樹上未落的花瓣是丁香樹最後的光明。丟丟會蹬著三輪車,親自到秋林公司買來大列巴和紅腸,再讓齊耶夫去食雜店搬來幾箱啤酒。野餐會都在晚上舉行,那時在外麵忙碌了一天的人陸續回來了。丟丟把大列巴裝到藤條筐裏,將紅腸裝在瓷盤中,再洗一些時令瓜果,分裝到精致的碗碟中,一一擺在丁香樹下。老八雜的人會提著板凳,樂陶陶地來赴會。他們來的時候,往往還帶來自製的吃食:韭菜合子、魚腸粥、煎餅卷蔥、海帶丸子、蔥油餅、醬汁幹豆腐、豆沙窩頭、茶雞蛋、五香花生、醃脆棗、炸茄合等。男人們坐在樹下,喝酒劃拳,談天說地;女人們聚在一起,邊吃邊聊家常。孩子們呢,他們像鬆鼠一樣,手中抓著吃的,在花樹間竄來竄去地打鬧著,把最後的那些丁香花碰落了。丁香花在這場野餐會中,也就徹底丟了魂了。
要問哈爾濱規模最大的野餐在哪裏?它不在太陽島上,而在老八雜半月樓前的丁香樹下。每次野餐,男人們都會喝醉。他們歪歪斜斜朝家走的時候,會唱一路的歌。聽了這歌聲的老八雜,仿佛也跟著醉了。齊耶夫喝醉後,齊小毛就愛捉弄他。他把從馬家溝河畔捉來的蟲子,塞進他的領口,齊耶夫癢得抓耳撓腮的,齊小毛就會咯咯笑個不停。齊耶夫的童年是憂鬱的,齊小毛的童年則是快樂的。也許是第三代混血兒的緣故,齊小毛生得格外精靈,團臉,黑而亮的眼睛,濃眉,黃皮膚,微微蜷曲的黑發,如果不是他挺直的鼻梁和微凹的眼窩,根本看不出他具有俄羅斯血統。他對什麼都好奇,比如他問齊耶夫,老八雜的人都是黑頭發,爸爸的頭發為什麼是黃的?齊耶夫說,我用月光洗頭發,把頭發洗黃了。齊小毛就說,那我要是用早晨的太陽光洗頭發,還不得長紅頭發呀!再比如他對丟丟說,我猜媽媽一定不會管家,丟了咱家好多好多的東西!要不媽媽的名字怎麼用一個丟字不夠,還得用兩個呢?這時的齊耶夫和丟丟,就會被齊小毛逗得笑疼了肚子。
丟丟對她在老八雜的生活非常滿足。她愛這裏。這座米黃色的半月樓,這片蓊鬱的丁香樹,這三根雕花的廊柱,這傳說中棲居著青龍的地窖,這給她帶來美好營生的水果鋪,對她來說就是她身上的器官,難以割舍。在半月樓裏,她能感受到婆婆的呼吸,能在風雪之夜夢見手持暖爐的母親。她想在這裏一直生活下去,直到白發蒼蒼,直到上帝伸出手來,把她從喧囂的塵世接引到用雲朵當被子用的世界。可理智告訴她,這樣的日子不會太長了。老八雜就像一個遲暮的老人,它的器官退化了,正在一天天走向衰朽。她似乎聽到了推土機轟隆隆開進來的聲音,看到了老八雜的房屋像敗軍的旗幟一樣倒下,嗅到了嗆人的塵土氣息。她明白半月樓在老八雜人心目中的地位,它就像陣地的一座堡壘,如果它被攻克了,老八雜將會潰敗。如果它能堅守,他們就不會像棋盤上被打亂了的棋子,失卻了攻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