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丟想為了掌握更為詳實的半月樓的曆史,特意在家中做了八個菜,溫了一壺花雕酒,把經曆過那個時代的四個老人請來,請他們講述與半月樓有關的故事。這四個老人中的兩個人,都像裴老太一樣,講到了舞女藍蜻蜓的故事。
藍蜻蜓
齊耶夫去紅莓西餐店當廚,通常搭乘公共汽車。但每隔個十天半月的,他會步行一次,否則,就會像遭了大旱的禾苗,無精打采。
如果不拐彎抹角,從老八雜走到紅莓西餐店,大抵要一個小時。但齊耶夫往往要繞道看看教堂,一個小時也就不寬裕了,常常要多花半個小時。
出了老八雜,沿著馬家溝河岸向北,經過一條五百多米長的水泥甬道,就到了紅軍街。紅軍街不長,它連接著南崗的兩條主幹馬路:中山路和西大直街。如果去道裏,在紅軍街與西大直街相交的路口,就要往西南方向走。可是齊耶夫一走到那兒——喇嘛台遺址前,會不由自主地向北,也就是東大直街方向而去。走過兩家快餐店,一家音像店,一家由電影院改建的演藝廣場和郵局,就看見秋林公司了。盡管近些年新起的幾家大商廈屹立在它左右,但它魅力依舊。那些高大的玻璃幕牆的大商廈就好像淺薄的摩登女郎,而它則像一個安閑地坐在草地上牧羊姑娘,莊重典雅,樸素動人。每回走到這裏,他都要站下,定睛看上一刻。從這兒向北步行十多分鍾,就可以看到聖母守護教堂和尼埃拉依教堂。這兩座紅色的教堂在東大直街的一左一右,如兩盞相對著的燈,互相照耀。如燈的建築想必是會發光的,一到這裏,齊耶夫就覺得身上暖洋洋的。他會想起他的少年時代,想起母親一次次帶著他來這兒的情景。想起同學們都歧視他的時候,這些教堂帶給它的慈母般的安慰。看過了這兩座教堂,齊耶夫就像回了趟故鄉,心也就安定下來了。他轉過身,再回到喇嘛台的遺址前,向不遠處的火車站走去。道裏比南崗地勢要低許多,所以從道裏往南崗走,是步步高升;而從南崗往道裏,則是一路走低。哈爾濱火車站旁的霽虹橋,就是一條連接著道裏與南崗的巨龍。這橋有八十年的曆史了,是鋼筋混凝土的結構。橋下的柱子刻有獅子頭像,鐵欄杆上鑲嵌著中東鐵路的路徽標誌。齊耶夫最喜歡的,是古埃及方尖碑的橋頭堡,它們像一把把青色的劍,直刺天空。齊耶夫走到霽虹橋時,一定要停下來,俯身看看橋下。有時候正趕上進出站的火車穿行,汽笛聲震得他耳鼓嗡嗡響,他本已安定下來的心就會躁動起來,有背起行囊上路的欲望,可卻又不知目的地在哪裏,於是愁腸百結,淚水盈眶。
齊耶夫長大後,曾向母親問起過自己的生身父親,齊如雲隻是提醒他不要相信傳言,不要以為她當年在舞會上是受了侮辱,才有了他。齊如雲說,媽媽是不會讓一顆惡種在身體裏發芽的。齊耶夫明白,母親是愛父親的,她的愛實在太奇特了,曇花一般盛開,頃刻凋零。她為了這瞬間的美,枯守一生。隨著母親在半月樓前的雕花廊柱前猝然倒地,齊耶夫明白自己的身世之謎永遠不會解開了。當他看見丟丟為母親穿上那條舞裙,看著母親的肉體同裙子一起在火焰中盛開、化作灰燼的時候,齊耶夫淚如雨下。母親去世後,他常去教堂流連,在那裏,他似乎能感受到母親的呼吸,能在那深沉的呼吸中隱約看到父親的形影。教堂在他眼裏,就是祖宗的墳墓。
齊耶夫成年後,喜歡結交與他有相同血緣的人,仿佛是尋根溯源,認祖追宗。留在哈爾濱的俄羅斯人,有老有少。少的多數像他一樣,是一些被當地人稱為“二毛子”的混血兒;老的基本是血統純正的俄羅斯人,他們中既有十月革命後逃難出來的白俄,也有中東鐵路開通後過來的商人。如他這般年齡的混血兒,大都是這樣的老人與哈爾濱的姑娘結緣後生下的孩子。中東鐵路開通後,俄國人就從鐵路線上,源源不斷地把本國的產品傾銷到東北,紡織鞋帽、鋼材水泥、藥品食品,無所不包。那時中東鐵路的沿線,經營俄國商品的店鋪可謂遍地開花。他們在輸送本國商品的同時,又用低廉的收購價,將東北的煤炭、糧食、林木等產品大批大批地運往國內,東北無形中成了俄國人在外貝加爾和烏蘇裏地區駐軍給養的供應基地。哈爾濱的史學家們,在論及哈爾濱開埠後的繁榮的時候,都會提到那一時期俄國人對東北經濟的壟斷。這讓齊耶夫覺得臉紅,因為他的祖先在幫人做事的時候,又幹了順手牽羊的事情。
齊耶夫與這些俄羅斯血統的朋友,每年都要聚會一到兩次。他們的聚會不像老八雜的人在半月樓前的聚會那樣,是那麼的放縱和快樂。這些失去了根的人,在發出笑聲的同時,眼睛裏卻流露著惆悵。這些人中,齊耶夫和尤裏的關係最為密切,雖然他們年齡差距大,但是相似的出身卻把他們緊密地聯係在了一起,讓他們的心彼此靠近。尤裏比齊耶夫大接近二十歲,三十年代末的一個夏日,三個月大的他被遺棄在道裏凡達基西餐廳的門前,被一個掃街的女人撿得。尤裏的兜裏揣著一張紙條,記著他的出生年月。並簡單注明他的生父是俄國人,暴亡;生母為滿洲人,病故。掃街的女人看這混血的男孩生得可愛,就把他抱回家撫養。尤裏長大後,曾向養父養母詢問自己的身世,他們便把那張泛黃的紙條取出來,說是隻知道他父親是俄國人,至於他是做什麼的,真的很難猜測。也許他是個商人,也許是個搞音樂的人,因為那個年代來哈爾濱教音樂的人很多。但從“暴亡”一詞來分析,尤裏的父親又可能是個專門勒索綁架那些有錢的中國人的俄匪。淪落為匪徒的俄國人不隻一綹,所以各幫派之間常有械鬥,暴亡之事時有發生。尤裏因為自己的身世之謎,一直深深痛苦著,終身未娶。他有時把自己想象成音樂人的後代,血液裏洋溢著浪漫和愛的因子,那時他會快樂一些;有時又認為自己是匪徒的兒子,血管裏流淌著罪惡,就會讓他覺得渾身肮髒。還有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可能是傳教士的後代,不然他為什麼不能光明正大地活著,要遭遺棄?這樣想的時候,尤裏就會閉上眼睛,歎息著叫一聲“上帝啊”。尤裏不像齊耶夫,喜歡那一條條伸向遠方的鐵路;尤裏憎恨鐵路,他想如果沒有中東鐵路,他的父親就不會來到這片土地,不會有他,不會有伴隨他一生的困惑和苦惱。所以他每次經過霽虹橋,俯身看到橋下縱橫交織的鐵路線的時候,就會緊握雙拳,瞪著眼睛,如同一頭憤怒的獅子。而當他走在街上,無論哪一個在年齡上可以做他母親的女人多看了他幾眼,他就疑心他的生身之母並沒有病死,她正在暗中打量著他,這讓他痛苦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