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彭嘉許把簽好名的意見書遞交給調查組的領導時,老八雜的人發自內心地為他鼓起了掌。彭嘉許又指著半月樓說,我父親在世時,說起過這棟樓,這裏雖然是舞場,常有日本人來這兒尋歡作樂,但這裏有一個舞女很愛國,她的藝名叫藍蜻蜓,傳說跟她跳過舞的日本人都會死,可惜這樓失火後燒掉了一半。要是這房子能保留下來,是有紀念意義的啊。如果房子留不下,我看丁香樹是不能砍的,這片丁香多茂盛,在哈爾濱也少見啊!這小區不是要建花園嗎,這就是現成的丁香園啊!
彭嘉許講完,膽怯地看了丟丟一眼。丟丟覺得眼睛發潮,她低下頭來。
那幾頁簽著老八雜人姓名、綴著一顆顆紅櫻桃似的手印的意見書,在半個月後果然收到了成效:開發商同意取消小區設施“增容費”,並把動遷補貼標準提高到每平方米二千八百元,老八雜的人大喜過望,沒人再抵觸動遷了。遺憾的是半月樓最終還是被判了死刑,調查組的人一致認為,半月樓是棟殘樓,而且又是舊時代的舞場,沒有保留價值。但丁香叢留下來了,它將成為老八雜唯一幸存下來的活物。如果沒有它,丟丟可能就不會回遷了。
開發商再次貼出了告示,限老八雜的人在八月十四日之前,必須遷出。逾期不遷,後果自負。工程將於八月十五日早晨準時開工。
老八雜的人開始忙活了。那些不想回來的住戶,領了動遷費後,四處看房子,他們大都盯著那些便宜的二手房,這樣買了房子後,手裏還會有剩餘。要回遷的,也收拾家當,準備著租房或是投親靠友。老八雜本來就亂,這下更亂了,拆卸東西的塵土漫天飛揚,搬家的車輛擁堵在狹窄的巷子中,滴滴滴地按著喇叭,互不相讓。老八雜人搬家的物品讓搬家公司的人以為自己的車輛變成了廢品收購車,那上麵有鋦過的水缸,生鏽的痰盂,糟爛的床板,被蟲蛀的木箱,破爛的自行車,用舊衣服自製的拖把,掉了漆的桌椅等等。那些吃拆遷飯的撿破爛的人,都忍不住罵老八雜的人:一群守財奴啊!
還沒等丟丟去租房子,王來惠有天早晨開著車來到老八雜,遞給丟丟一串鑰匙,告訴她已經幫她把房子租好了。她說從報上看到老八雜即將在八月十五號開工的消息了。房子離齊小毛上學的學校隻有一站地,三室一廳,五樓,朝陽。王來惠把兩年的房租都付了。丟丟很感激她幫自己租了房子,但她執意要把房租錢還給她。丟丟在經濟上雖然不能跟王來惠比,但在老八雜也算是個富戶了。她的水果鋪一直贏利,齊耶夫在紅莓西餐店的收入也不算少,再加上一直對外出租著的父母遺留下來的靖宇街的樓房,他們的生活是寬裕的。王來惠一聽丟丟要還她錢,急了,說丟丟沒有把她當姐妹看,若丟丟真那樣做,她也不開三瓣花風味小吃店了,她要去幹娘的墳旁搭頂帳篷,睡在那裏,陪幹娘算了。丟丟隻能領情,她知道,王來惠是想盡一切辦法,要報答母親當年對她的恩情。每年的清明和小年,她都要帶著兒子,去給幹娘和傅鐵上墳。這麼多年,她仍然是孤身一人。丟丟勸她找個伴兒的時候,她總是說,算了,不缺吃不少穿的,找不好可能還是個累贅。再說自打跟了傅鐵後,我見了別的男人一點胃口都沒有,看來生死都是他的人了。
丟丟並沒有急於搬家,老八雜的人見她依然有板有眼地過著日子,都說,丟丟,你找下房子了嗎,什麼時候搬啊?丟丟說,找下房子了,拆遷前搬。別人都知道,丟丟是舍不得離開半月樓,能多住一天是一天啊。齊小毛放了暑假,他迷戀上了蟈蟈,茶盅那般大的竹編蟈蟈籠,他買了十幾籠,吊在窗下。每天早晨,人還沒醒呢,蟈蟈就叫上了。那叫聲讓丟丟十分傷感,隻有到了半月樓的蟈蟈,才會有這麼亮堂的嗓子啊。
很快就是八月上旬了,老八雜的人幾乎走空了,丟丟這才收拾東西,做搬家的準備。有天晚上,齊小毛睡了,丟丟因為多喝了幾杯酒,興奮得睡不著,就靠著壁爐前的廊柱,看婆婆遺留下來的一遝信。信大都是齊耶夫幼時被送到雙城時,婆婆與那兒的親戚的通信。親戚們在信裏寫的都是小齊耶夫的情況,什麼時候又長了一顆牙,什麼時候要學走路了等等。但有一封信例外,它不是雙城來的,信封下角隻注明“本市、內詳”四個字。丟丟覺得奇怪,抽出信,原來是一首打油詩:齊如雲,大蠢豬,把美腿,填火坑!生個妖怪齊耶夫,沒人愛來沒人疼!嗨,沒人疼!
丟丟看到“生個妖怪齊耶夫”一句,忍不住樂了。這信雖然沒有落款,但她明白發信人就是婆婆跟自己講過的李文江了。婆婆說,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他了。那一刻,丟丟突然有了要去尋找他的念頭,如果他還活著,也是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