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為什麼,十分好奇地問他:“怎麼熬到現在,又突然想到要考大學了?”
這事有些不可思議,也不可理喻。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當初苦口婆心地勸他,他不肯考。現如今一轉眼,兩年的寶貴時間都過去了,黃花菜也涼了,要想跟準備充分的應屆高中考生競爭,他肯定不是對手。事實就是這樣,黃效愚匆匆備考,匆匆參加考試,結果名落孫山,分數差了一大截。
黃效愚與藏麗花的故事
黃效愚要考大學的理由也很荒唐,說是想進一步研習《古文觀止》。這是個很奇怪的念頭,為了安慰他,我告訴他一個秘密,作為一名中文係的學生,事實上我們根本就不學習《古文觀止》,我告訴他根本就沒開過這課,中文係的人都不把古文當回事。黃效愚不相信,說中文係不學《古文觀止》,那還叫什麼中文係。
黃效愚有著很好的古文基礎,起碼比我這個中文係出身的人強得多。《古文觀止》上的內容,他可以背誦出十之八九,《唐詩三百首》也可以默寫出二百多首。這些都是受了邵老先生的影響,老先生既然把他收為弟子,便按照自己的思路來培養。在工藝美術廠的最初幾年,黃效愚感覺非常好,寫字的水平突飛猛進,自學的能力越來越強,古詩文在邵老先生的輔導下也讀了不少,然而沒想到有一天,藏麗花突然用一盆冷水,將他給徹底澆醒了。
那一段時候,黃效愚對自己的字有點沾沾自喜。他開始有點驕傲了,去邵老先生家的次數明顯減少,一來要做的事實在太多,有太多的字可以寫,太多的書可以讀;二來老先生的精力也有限,對黃效愚的所作所為,有時候也懶得過多評價。有一天,黃效愚抱著一卷新寫的字,想拿去請邵老先生評點,可是去了以後,才知道邵老先生身體不適,已經住進了醫院。於是立刻趕往醫院,幸運的是,邵老先生病情已穩定,正處在恢複期間。邵老先生看到他很高興,也許是許久不見麵的緣故,問他這段時候幹了什麼,為什麼老是見不到他。黃效愚解釋說廠裏太忙,說國慶節快到了,老是加班加點。
那一天正好藏麗花也在場,黃效愚雖然跟著邵老先生學了好多年的書法,但是與藏麗花的見麵次數並不多。很多時候是她不在家,有時候正好在家,也是躲在自己房間裏不出來。邵老先生通常都是在吃飯的客堂間接待客人。黃效愚去了,就在吃飯桌上談話,要寫字,也是臨時鋪上一塊毛氈,現磨墨現寫。對於自己的字,黃效愚一直很有信心,因為邵老先生教學生通常都很客氣,以表揚和鼓勵為主,基本上不說什麼不好,而是指出哪一筆好,哪一個字與上次相比,有了明顯的進步。黃效愚的習字之路,一直是在邵老先生的嗬護下進行。
這麼多年來,黃效愚已習慣了聽表揚。他本來並不是一個自信的人,對書法的自信,實際上是邵老先生有意識培養的結果。那天在醫院,因為藏麗花也在場,邵老先生看了黃效愚的字以後,老一套地又表揚了幾句,便讓藏麗花也發表意見。藏麗花很不客氣地把字接過去,匆匆看了幾眼,一言不發地把字還給黃效愚。
黃效愚有些尷尬,他知道藏麗花這人十分孤傲,也知道她的字寫得很好,很有獨到之處,可是就算她字寫得再好,也不應該如此傲慢,如此不把別人放在眼裏。藏麗花的態度讓黃效愚心裏很不舒服,她不說,他也就懶得問。事情本來可以到此為止,然而邵老先生又隨口追問一句,問外孫女兒有什麼看法,為什麼不發表意見。藏麗花咬了咬嘴唇,輕描淡寫地說了半句:
“還行吧,能寫成這樣——”
黃效愚與邵老先生都等她把話說完,偏偏她又賣起了關子,不往下說了。既然她不肯說,別人也就算了,邵老先生不再追問,黃效愚也不打算計較。過了一會,藏麗花又發表了意見,這一次是毫不客氣:
“字寫得是不錯,就是太俗,太俗了!”
太俗了這個評價,仿佛當頭一棒,打在了黃效愚的腦門上,一下就把他打懵了。平時黃效愚聽別人評價自己的字,都是一個好字,都是一個像字,所謂好,就是好看,漂亮;所謂像,就是和字帖上差不多,就是以假亂真。好話聽多了,習慣成了自然,就不太當回事,完全是無動於衷。藏麗花的一個俗字,讓黃效愚感到渾身都不自在,像一根根刺紮在了身上。
那天離開醫院,黃效愚與藏麗花是一起走的,為什麼會一起離開,黃效愚也說不清楚。一開始是邵老先生讓他走,他不肯走,後來藏麗花又讓他走,他還是不肯走。再後來,藏麗花也要走了,他便跟著她一起離開了醫院。兩個人都是騎自行車,在取自行車的時候,藏麗花就跟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不當回事地對黃效愚說:
“你的字真有點俗,我跟你說,字不能這麼寫!”
黃效愚不服氣,問:“那應該怎麼寫?”
“反正不能這麼寫!”
接下來,黃效愚悶悶不樂,無精打采地開鎖,推著自行車,與藏麗花一起走出醫院大門。兩人雖然一路同行,並排騎著自行車,也沒什麼話可以說。藏麗花看他生氣的樣子,忍不住要笑,忍不住笑了,忍不住笑出聲來。時間是中午,街上也沒什麼人。最後,又是藏麗花先開了口,問黃效愚住什麼地方。黃效愚如實回答,說住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