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國前的一次酒會上,由於有太多的人索字,忍無可忍的藏麗花幾近翻臉。作為一名書家,情緒好時隨手寫幾張字,並沒有什麼太大難處,可是一窩蜂都擁過來,像一群乞丐那樣圍繞,死皮賴臉地跟你討字,明擺著是要占便宜,並且還要指定寫某某內容,這就顯得太過分了,讓人無法容忍。在國內,經常也會遭遇這種場麵,要字的人不是喜歡書法,而是覺得不要白不要,覺得這字將來有可能會值錢。藏麗花都用相同的內容對付要字的人,像印刷品一樣地寫上“大音希聲”四個字敷衍,黃效愚很少遇到這樣的機會,因此有些興奮,讓他寫就寫,一點架子都沒有,有求必應,真草篆隸,寫什麼都可以,最後藏麗花終於急了,紅著臉說:
“喂,搞搞清楚好不好,你畢竟不是賣藝的!”
沒有結尾的故事
三十多年前,剛考進大學中文係,我就向黃效愚表示,要跟他一起練習書法。那時候他的字已寫得很好了,寫什麼像什麼。在我這個外行看來,什麼樣的字才叫好,才叫很好,其實永遠說不清楚。我打算練習的目的,無非作為一個中文係學生,寫一手東倒西歪的醜字,實在有些難為情,都不好意思給女友寫情書。斷斷續續地,我也臨過一些碑帖,譬如《勤禮碑》,譬如《張遷碑》,又譬如《華山碑》,都是淺嚐輒止,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基本上等於沒寫。心有餘而力不足,每次與黃效愚見麵,我都孩子氣地發誓要開始練字,都說要拜他為師,可是事實上,每次也都是隻有一個開始,沒有一次能堅持下去。
最長的一次連續寫了兩個月的《勤禮碑》,一天都沒斷過,前一個月還有進步,接下來越來越糟,越寫越難看。兩個月努力都白花了,我因此向黃效愚報怨,說自己太笨,在書法上沒有一絲一毫的靈氣,練習寫字完全是自取其辱。聽了我的抱怨,藏麗花十分不屑,說兩個月就想有進展,你也太有靈氣了,你也太有才了,還沒聽說誰兩個月就能把字寫好。當時正是我的第一本小說集出版,黃效愚一定問我要一本,我去送書,順便把臨的字讓他們過目,既然兩個月不行。便問想把字練出來,到底要多少時間。
黃效愚被問住,為難地說:“多少時間。這可說不準。”
藏麗花看了看黃效愚,笑著說:“也不多,差不多要一輩子吧!”
我曾在報紙上為藏麗花寫過一篇小文章,是標準的不懂裝懂,至今想到了都後悔。是在她剛開始成名的時候,那時候,她特別在意有人在報紙上吹捧,特別相信宣傳的作用。黃效愚找到了我,希望看在老同學的麵上,無論如何要幫他這個忙。那時候,外麵正在盛傳他們要離婚的事,藏麗花的緋聞滿天飛,黃效愚跑來找我,神秘兮兮地不好意思開口,我還以為他是要向我控訴藏麗花,沒想到吞吞吐吐,最後卻是讓我為他老婆寫文章。
轉眼間,幾十年就這麼過去了,我的練字仍然還是在計劃中。黃效愚從美國舉辦書展回國,藏麗花給我打電話,希望我能就他的書法說幾句公道話。她說中國的書法界太昏庸了,太黑暗,隻看名氣,隻看頭銜,現在黃效愚在國外已經很有影響,你為什麼不站出來鼓吹一下,為什麼不幫老同學呐喊幾句。我說看在老熟人的麵子上,應該有所表示,可是讓一個不懂書法的人說幾句廢話,又有什麼意義。我這其實是在拒絕她,藏麗花笑著說,中國已經有了幾千年的書法史,在這個書法的曆史裏,說廢話的人太多了,很多廢話說到了最後,就莫名其妙地成為了真理。
電話裏的藏麗花似乎很興奮,畢竟黃效愚的影響已經到了國外。她說現在起碼是有兩個人,都認為黃效愚是當代最優秀的書法家,一個是她藏麗花,一個是羅本。她跟我說了許多黃效愚的事,一個勁地誇他,最後又問我知道不知道她的身體情況,黃效愚有沒有跟我談起過她的病情,有沒有告訴過我她將不久於人世,已經沒幾天可折騰了。她這麼直截了當。不當一回事地問起,竟讓我一時語塞,隻能如實相告。說黃效愚確實跟我說起過她的病情,不過我並不太相信醫生的結論,醫生經常會胡說八道嚇唬人。
藏麗花笑著說:“我才不管醫生怎麼說呢,反正我活一天算一天,混一年是一年,反正我們家黃效愚還年輕,我死了,他說不定會找個更好的女人。”
黃效愚不止一次跟我說過,他與藏麗花在書法上是天作之合,一想到可能會失去她,他便感到不知所措。社會上已經開始有些傳言,說藏麗花知道自己不行了,很快就要告別人世,因此故意力推黃效愚的字。還有一種說法更荒誕不經,說黃效愚的字本來就不錯,藏麗花的一些代表作,其實是黃效愚的代筆,藏麗花在書法界的地位,早就名不副實。對於這些傳言,藏麗花非常氣憤,可是也沒有氣力去與別人爭論。流言飛語本來就是人生的一部分,如果沒有了胡說八道,人生也就不精彩,也就不好玩了。
黃效愚說自己已習慣了藏麗花說不好,他的書法能寫成今天這樣,能有今天這還算不錯的水平,就是因為她在不斷地說不好。現在,藏麗花經常是表揚,把他的字抬到一個很高的地位,黃效愚反倒有些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黃效愚寧願藏麗花沒完沒了地說自己不好,他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字達到了什麼水平。他寫字,是因為他喜歡寫字,是因為他心裏總在惦記著要把字寫好。有一天,他跟我說起藏麗花的病情,說自己已沒什麼心思再寫字了,說著說著,像一個無助的孩子一樣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