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麗花的肺纖維化確診以後,六神無主的黃效愚十分著急,到處找名醫治療,求助於各種民間偏方。他並不是個很有主見的人,一方麵,並不完全相信醫生的話,不相信藏麗花已經病入膏肓,另一方麵,又知道醫生的預言絕非兒戲。物傷其類同病相憐,殘酷的現實就是如此,與藏麗花病情相似的幾位病友,一個接一個地相繼離開了人世,對他們夫婦來說,這是非常大的刺激。黃效愚為人不僅沒有什麼主見,而且神經很脆弱,反倒是藏麗花經常去安慰他。
黃效愚在美國辦書展,曾與在海外生活的朱亮聯係。朱亮開著一輛高檔房車,帶著金發碧眼的美國女友前去看黃效愚的書展。他已經離了婚,前妻和孩子也在美國,都過著令人羨慕的中產階級生活。現如今的朱亮住著豪宅,家裏有遊泳池,每年都要去世界各國度假旅遊,可是卻沒想到邀請黃效愚夫婦去做客。他甚至也沒有請老同學吃一頓飯,隻知道一而再再而三地誇耀他的房車值多少錢,自己的年薪是多少多少。
第二年,朱亮回國了,與黃效愚電話聯係。黃效愚跟藏麗花商量,是不是應該請老同學吃頓飯,藏麗花心頭有些不痛快,說當然可以請,我們不跟人家計較,不計較他當初也沒請我們,既然是回國了,我們應該有點祖國的溫暖,請他吃一頓,請他吃頓好的。結果不僅朱亮被宴請了,我也跟著一起沾光,被拉去一家非常高檔的館子作陪。席間他們大談在美國如何如何,我根本插不上嘴。朱亮已跟原先那位美國女友分手,正與一位更年輕的美國女孩戀愛。藏麗花十分感慨,跟黃效愚開玩笑,說我本來還擔心自己死了,你會怎麼辦,現在有你這位老同學作榜樣,說明好日子還在後麵,我一旦不在了,美國女孩子你找不到,找個年輕漂亮的中國女孩,肯定沒問題。
一句玩笑話,讓黃效愚立刻翻臉,說生氣就生氣,說不高興就不高興,半天不開口。看見他是真生氣了,藏麗花有些過意不去,連忙小心翼翼地賠罪,連聲說對不起,說你不喜歡這樣的玩笑,我下次不說了還不行。黃效愚還是不說話,還在生氣。藏麗花便當著我們的麵,像哄孩子一樣討饒,說我們黃效愚真生氣了,好了好了,不要生氣了,是我不好,我不會再說這種話了。黃效愚氣鼓鼓地說了一句,你每次都是這樣,每次都喜歡亂說。藏麗花還要狡辯,說我亂講什麼了。黃效愚說,你就是亂講。藏麗花於是神色黯然,說我知道你是在乎我的,我知道你心裏真有我這個人,可是人要生病,老天爺不肯照應,這個我又沒有辦法,我又不想得這個病。朱亮連忙把話題岔開,說我們說點高興的事,說大家這麼聚一聚不容易,說他突然回想起了當年的四川酒家,那次是黃效愚和藏麗花結婚宴,就在大堂的角落裏,人不多,朱亮與我就算是男方代表了。
“我記得你當時還寫了兩個很大的字,是什麼字的,對,我想起來了,是‘好吃’。”朱亮神采奕奕,看了我一眼,仿佛在問我還能不能記得往事,“在美國的時候,我老是有意無意地想這兩個字。美國佬什麼都好,就是在吃上麵,太差勁,太他媽沒文化。”
朱亮說他很想再去四川酒家吃一頓,今天的宴會太高級了、太奢華,他很想重溫舊夢,重新體驗一下在大堂裏用餐的那種感覺。朱亮的話把大家又一次都帶回到了當年,我們仿佛又進入了美好的上世紀八十年代。那年頭,口袋裏也沒什麼錢,上館子太難得了。那年頭,我們都還年輕,前途渺茫又前途無限,街上流行穿喇叭褲,耳邊響著鄧麗君的歌曲。一時間,往事重來,好像就在眼前。藏麗花看著黃效愚,笑著說黃效愚你不會後悔吧,你現在想後悔也來不及了,當年我嫁給你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反對,所有的人都不看好我們,都覺得我們年齡差距太大,都覺得我們不般配。在美好的回憶氣氛中,藏麗花滿臉通紅,突然變得很興奮,說好在你的這兩位老同學還不錯,肯給我們麵子,他們來參加了我們的婚禮,見證了我們這段有點糟糕的婚姻。藏麗花越說越高興,絲毫也沒有注意到黃效愚的臉色凝重。終於,藏麗花在最後又說了一句,說沒想到轉眼就快三十年,黃效愚他現在想後悔也不行了。
黃效愚板著臉,很生硬地冒出了一句:“藏麗花,你聽好了,都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從來沒說過後悔娶你!”
藏麗花一怔,調皮地伸伸舌頭,說:“你說這個幹嗎?”
黃效愚說:“我不想聽你這麼說。”
藏麗花說:“好吧,對不起,不說了,我又說錯了。”
黃效愚說:“我從來沒有後悔過,從來沒有!”
說完,黃效愚竟然像孩子一樣地痛哭起來。
藏麗花最後與羅本也鬧得有些不愉快,羅本答應盡快為黃效愚印一本高規格的書法集,七拖八拖,都兩年多了,遲遲還沒有印出來。黃效愚對這事倒不是很在乎,有人喜歡他的字,能夠欣賞他,還願意為他宣傳,這就很好了,就可以心滿意足。藏麗花擔心羅本會將那些字據為己有,出於對羅本的信任,他們並沒有留下任何字據。畢竟是多少年探索的積累,是黃效愚書法中的精品,而羅本恰恰又是個很識貨的人,知道這些墨跡的真實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