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的一次見到黃效愚是在一周前,有一天他突然打電話給我,說剛跟在美國的朱亮通過電話,拜托他為藏麗花買一種剛研發出來的新藥。黃效愚告訴我,藏麗花的病情最近還是加重了,並且已在死亡的邊緣走了一遭,不過現在略有些好轉,基本上是度過了這次危險期。過去的幾個月,他們一直是在醫院小心翼翼度過,生活在恐懼之中。這幾天藏麗花的精神還不錯,很想跟人聊聊天,如果我有時間,可以去醫院看看,陪他們說說話。
第二天,我買了些水果和鮮花,去醫院探視。在病房門口,黃效愚攔住了我,說鮮花的香味會引起病人過敏,絕對不能拿進去。我有些尷尬,隻好將鮮花放在過道上,遠遠地,半躺在床上的藏麗花看見我了,很高興地與我打招呼。對我揮了揮手。她剃了一個差不多是男孩子的發型,看上去要年輕許多,我笑著向她走過去,她顯然很意外我會去看她。
我安慰她說:“你看上去不錯,很有精神!”
藏麗花笑了,笑得很燦爛。
黃效愚在一旁跟我解釋,說前些日子她很不好,他們的兒子專程從新加坡趕回來,現在情況穩定了,又回新加坡讀書去了。藏麗花抱怨說,我說兒子不用回來,要準備畢業論文,他回來有什麼用,又幫不上什麼忙,是黃效愚非要讓他回來。藏麗花的聲音很低,完全不像過去那樣精氣神十足。我知道會有那麼一天,藏麗花笑著說,我知道會躲不過,但是這一次好像還不是,我知道這一次還不是。說了這麼幾句,非常虛弱的藏麗花已經氣喘籲籲,沒辦法再說下去。黃效愚連忙上前照顧,讓她不要多說話,然後又回過身來對我說,因為不停地咳嗽,她嗓子早就啞了,現在也沒什麼力氣交談,因此我可以隨便多說幾句,說什麼都行,能讓藏麗花聽見就行。
事實上我在病房裏並沒有待多少時間,更沒有說什麼話,她住的是高幹病房,條件很好,有空調有電視還有衛生間,不一會,醫生前來查房,很不客氣地對我說,病人需要休息,最好不要跟病人多說話。此外,外麵很不幹淨,我這樣冒冒失失地進來了,非常容易把細菌也帶進來。我很快就被趕出了病房,隻好在樓道裏與黃效愚聊會天,有一句無一句地說著,就站在病房門口,這樣,藏麗花遠遠地還能看見我們。
黃效愚很平靜地說已很久沒有寫字,自從迷上了書法,他還不曾有過這麼長時間的不碰筆。對於一個天天要寫字的人,這真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他說昨天與藏麗花單獨相對的時候,自己突然之間想明白了,原來真正不寫字,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太陽照樣會升起,日子照樣還可以過。黃效愚覺得遺憾和可惜的,是藏麗花的身體不會再恢複了,如果她的身體能夠康複,如果她能重新獲得健康,他寧願焚琴煮鶴,把自己過去寫的那些字都燒了,他願意一輩子都不再去碰毛筆。黃效愚跟我說這些話的時候,顯得十分平靜,沒有絲毫的激動,顯然他知道藏麗花正看著我們,他不想刺激她。說到最後,黃效愚苦笑著說,藏麗花要是不在了,他一個人寫字還有什麼意思呢,他幹嗎還要寫字呢。
也許是藏麗花看著我們的緣故,我的表現也像黃效愚一樣平靜。我的臉上始終帶著微笑,一邊聽他說話,一邊不時地看藏麗花一眼。終於到了告別的時候,我笑著對藏麗花揮揮手,若無其事地捏了捏拳頭,仿佛是在鼓勵她要挺住,然後在同樣帶著微笑的黃效愚陪同下,緩緩走向電梯。電梯遲遲不上來,離開了藏麗花的視線,一時間,大家反倒無話可說,都在看門框上方的阿拉伯數字。突然,黃效愚的眼睛紅了,他無限感慨,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他們夫婦本來打算為我聯手寫一幅字,在過去這很容易,現在看來,曾經非常容易的事,已經永遠不可能了。
離開醫院的路上,若有所失的我感到很茫然,周圍人來人往,車水馬龍。說老實話,就是到現在,我仍然不知道他們夫婦的字究竟有多好,可以賣到多少錢一尺。我隻知道他們的字已經很值錢,未來還可能會更值錢,有很大的升值空間。藝術說到底,不是用錢來衡量,然而也隻有用錢,才能更清晰地說明問題。我非常喜歡他們的生活方式,希望他們白頭偕老,天天能夠寫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當然,如果他們能聯手寫一幅字,掛在我的書房,這樣也挺好。
2010年7月南京河西
⊙文學短評
正如他們的名字一樣,藏麗花出身於書香門第,不僅天份極高還幸得名師指點,因此其書法驕矜講究,氣勢非凡;黃效愚陰錯陽差地和書法結緣,二王顏柳誤打誤撞地模仿,寫起字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兩個藝術生命因為一段姻緣的關聯出現了耐人尋味的對照,在年華之末,藏黃二人一起經曆了各自對藝術、對生命重新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