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說,你以為誰睡覺都跟你一樣,在炕上尥蹦兒。
不知賣花生仁的能做出怎樣的早點,以她的出身手藝不會比母親更精彩。老王就是老王,廚子就是廚子,人家是“萃華樓”出來的,那些京醬肉絲、燒明蝦的美味魯菜是無人可以替代的。
我來到堂屋,看見父親正坐在八仙桌前喝粥,小米粥熬得黏稠膩糊,小醬蘿卜切得周正講究,一碟清爽的暴醃脆白菜,兩個煎得恰到好處的雞子兒,簡單普通的早點看著就很賞心悅目。讓我感興趣的是桌上幾個剛出鍋的“螺螄轉兒”,“螺螄轉兒”是一種火燒,在麵劑兒的做法上複雜一點兒,需一層層把油鹽卷了,橫切,盤緊,壓扁,先烙後烘,中間微微隆起,才算地道。桌上的“螺螄轉兒”烙得的確好,小巧玲瓏,精致可愛,比我們平時吃的小了一半,小點心一樣,看著焦黃,聞著噴香。
這些都是莫薑所為。
父親吃得很滋潤,滿麵紅光,告訴母親,老王回來之前就讓莫薑在廚房幹活。
莫薑就成了我們家的臨時廚子。
回山東的老王再沒回來,聽說他家裏分了田地,他願意在家當農民,不願意再出來做飯,活活把手藝給扔了,我們都替他可惜。老王不回來,看門老張也走了,回唐山當他的“老塔兒”去了,莫薑無處可去,就留下來。莫薑既非親戚,也不是名正言順的仆人,我們無法稱呼她,就一直莫薑、莫薑地叫,叫順了,也不覺得什麼了。
莫薑不善言語,一天也說不上幾句話,父親讓她“在廚房幹”,她就總在廚房待著,院裏屋內根本看不到她的影子,好像我們家裏就沒有這個人,不像前一個女仆劉媽,什麼都張羅,大黃蜂似的滿院飛,替母親當了半個家。莫薑說話不緊不慢的,讓你聽得真切又從無高聲,在父母親跟前說完話都是向後退兩步再轉身,不像我,動輒便調過大屁股對人。莫薑走路快而輕,低著頭目不斜視,無論高興與否嘴角永遠微微向上挑著。父親說這叫“喜性”,是做人的一種很重要的功夫,無論內心想什麼,外表永遠是雷打不動的愉快,這種做派非一日之功,像我那樣動輒噘嘴吊臉,是最沒水平的表現。我在莫薑的臉上看不出什麼“喜性”,一張疤痕累累的臉,倘若再“喜性”,隻能是醜八怪。
母親說我說得對。
畢竟和莫薑在一個屋裏住著,我們之間的距離在慢慢兒縮短。晚上,我會以“寫作業”、“背書”各種名義晚睡,等著莫薑。當然不會白等,莫薑進屋見我沒睡,先是淡淡一笑,然後打開手裏的白手巾,手巾裏包著核桃粘、紅棗蜂糕、酪幹什麼的,每天不重樣。在吃麵前,我是個意誌薄弱的人,深諳有奶便是娘的道理,誰給我好吃的,我就跟誰好,在某種程度上,我覺著莫薑比我母親更讓我親近。
在我嘎嘣嘎嘣嚼酪幹的時候,莫薑就準備她的床鋪。莫薑睡覺前衣裳必疊齊整了擱在椅子上,一雙鞋也擺齊了放在床沿下,躺下睡覺不翻身,不打呼嚕,不咬牙放屁說夢話,靜得像隻兔。莫薑跟我說話從來都是“您”、“您”的,好像她從來不會用“你”,說到我的父母親,她用的詞是“怹”。“怹”是“他”的尊稱,現在的北京人已經沒有誰會用這個詞了,這個詞大概快從字典上消失了,有點兒遺憾。
父親每月給莫薑5塊錢,意味著不是白使喚人家。莫薑開始不要,說在我們家白吃白住,哪能還拿錢。父親讓莫薑把錢攢起來,說將來說不定用得著,莫薑誠惶誠恐地接了,然後請雙安,以示謝意。莫薑將那些錢拿回來用手絹包了,也從不見她檢點,她對錢物似乎看得不太重。
莫薑的全部家當就是她的紫花小包袱,就擱在枕頭旁邊,也不避諱我,包袱裏除了幾件換洗衣裳還有一個襪子板。我問莫薑怎還帶著這個東西,莫薑說是她離開家時她額娘給她的。她額娘說襪子穿在腳上,雖不顯山露水卻是件很重要的穿著,女人最丟人的是襪子破了露腳後跟,無論是自己做的布襪子,還是洋線襪子,跑路一多就要破,補襪子用的家什得隨時預備著。莫薑的話有道理,我的襪子一禮拜就破,在學校一提腳,不光是腳後跟,連後腳脖子都露出來了,有時候挺讓人尷尬。莫薑的襪子板有年頭了,木頭色澤已變得深紅發暗,光溜溜的,我很喜愛。莫薑也沒說送給我,隻告訴我,有她在,我的襪子永遠不會露腳後跟。
莫薑的包袱裏還有一個不讓我碰的東西,一根梳頭用的翠綠扁方。這種東西我們家有好幾根,都是父親的第一個妻子留下的,我那個沒見過麵的母親是旗人,姓瓜爾佳,娘家是內務府的,平日是旗裝打扮,梳兩把頭,穿花盆底鞋,家裏有她的相片,很有派頭的一個婦人。扁方是插在頭發和緞子板之間的簪子,一指寬,長七八寸,兩頭是圓的,扁而光滑。瓜爾佳母親留下的扁方有木頭的、骨頭的和銀的,還有一根赤金的,被父親收著,說是等我出門子的時候給我壓箱底。莫薑的扁方著實與眾不同,晶瑩剔透,溫潤可愛。她不讓我碰,隻能她拿著讓我摸,說是萬一掉地上就碎了。我摸著那扁方,心裏滿是貪婪和嫉妒,故意挑剔說扁方上有幾處黑點。莫薑收了扁方說那是翡翠上的瑕疵,我說有瑕疵的就不是好東西。莫薑說大羹必有淡味,至寶必有瑕穢,大簡必有不好,良工必有不巧;物件和人一樣,人尚無完人,更何況是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