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4章 豆汁記(2)(3 / 3)

我當時年紀小,對莫薑的話似懂非懂,一向崇尚完美主義的我,到今天才理解“大羹必有淡味”的含義,畢竟還不算晚。後來莫薑離開我們家時,把那個暗紅的襪子板給了我,我卻一次也沒用過。時代變了,尼龍襪子風靡全球,這種襪子是永遠不會磨破,永遠用不著襪子板的。今天,人們又追求棉線襪子了,今天的線襪子沒等穿破就扔了,再沒有露腳後跟之羞,總想用用莫薑的襪子板,總也用不上。有個朋友叫雅君,前年在籌建婦女博物館,連哄帶要,用一張捐贈證書換走了我的襪子板,拿去當了展品,展品的說明是“補襪子用具”,卻不知它背後的故事更精彩。

父親老是誇莫薑,誇的前提必定拿我當陪襯,一定是先說我哪兒哪兒做得不對了,然後是:看看人家莫薑……怎麼怎麼的……多規矩!

莫薑的性情靜得像水,手卻老不閑著,總是在做著與飲食有關的事情。在漫長的冬日,我與莫薑圍爐而坐,我們湊在一起是因了火爐的溫暖,因了屋裏難得的一會兒太陽。我在折騰那永遠搞不清楚的數學,莫薑不知在鼓搗什麼,待我疲倦地放下書的時候,爐圈上則站滿了潔白如雪的兔子、刺蝟、鴨子、烏龜……都是莫薑捏的小點心,精巧美麗,裏麵的餡是豆沙和棗泥。我忘乎所以地將那些兔子、刺蝟一口一個地往嘴裏填,那時候還不懂得欣賞也不知道讚美,隻是一味地吃,真是糟蹋了莫薑的工夫,愧對了那些藝術品。莫薑坐在對麵,抬起她輕易不抬起的頭,微笑地看著猛如饕餮的我,看得出我這毫不遮掩的性情讓她高興。

莫薑做飯的手藝是化腐朽為神奇,極普通的東西到了她手裏就會變得絕妙無比。比如我們家後院那些堆積如山的鬆樹枝子,一度成為累贅,偌大後院簡直被搞得下不去腳。莫薑閑下來的工作是燒鬆樹枝,正如她的性情,不是烈焰蒸騰地猛燒,是隻冒煙不出火地慢燃,鬆樹枝上架鐵箅子,箅子上擺著她灌製的肉腸。跟街上賣的香腸不同,莫薑灌的腸是在鍋裏煮熟以後才上箅子熏的,並且隻能用鬆枝熏才有味。一批腸要熏製十天,也不用管它們,腸在煙中,順其自然。這種自製鬆腸成了我們家的傳統食品,父親拿它來待客,送人。都知道葉家的鬆腸好吃,慕名而來的大有人在,可是誰也做不出,因為哪家也沒有那麼多的白皮鬆枝子能長期點燃。莫薑的鬆腸走得很遠,甚至出了國門到了英國和日本。幾年光陰,兩棵白皮鬆的枝杈生生被肉腸耗完了。

葉家主要受惠的是我,因了我跟父親一樣的饞,因了我好刨根問底的稟性,使我成為了莫薑身後的一條尾巴。我喜歡鑽廚房,從老王在的時候我就是那裏的常客。母親說我是廚子托生的,對這點我深信不疑,我喜歡廚房的味道和氣氛,待在那種氛圍中有一種安全感。我們家廚房的灶是用磚砌的,有兩個火眼,可以同時蒸炒煎炸,灶膛內還砌有湯罐,以保證隨時有熱水,這都是老王留下來的。莫薑對我們家的爐灶相當滿意,她說做飯全憑火,火跟不上,再好的廚子也得抓瞎。

莫薑在我們家待了近二十年。二十年,我從一個懵懂的小玩鬧到一個能撐起家門、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真跟她學了不少,醋燜肉、櫻桃肉、核桃酪、鴿肉包、奶酥餑餑、炸三角。自信已深得真傳,要不是後來曆史的變故,我相信我能當一個不錯的廚子。就是今天,已近暮年的我,仍舊是我們家節假日的大廚。飯桌上,吃著吃著我就想起了莫薑,想起了那個女人傳奇的一生,常常地走神。也有朋友買了材料,提著上門來,言明要學某某菜,傾心地教了,她們的味道總差著一層,作料工藝都對,缺的是莫薑那不瘟不火的心勁兒。

莫薑做得最多的是醋燜肉。有用啤酒燒肉的,誰也沒想過還有用醋燒肉的,並且還必須是江南香醋。醋一次用半斤,真正的“醋燜”,而絕非點到為止的點綴。醋燜肉不是酸的,是地道的鹹甜口,吃到嘴裏爛而不柴,爽而不膩,恰到好處。相比之下櫻桃肉的做法就簡單多了,櫻桃肉是把肉切成小丁,加上作料,與鮮櫻桃一起裝在罐裏煨,頭天晚上擱爐子上,第二天中午才能吃。這十幾個鍾頭的煨,將櫻桃的色味與肉融合在一起,食之如天上珍饈。

莫薑做的吃食,基本是滿族口味,我最愛吃她做的鴿肉包。鴿肉包滿族又將它稱作“包”,是一種遊牧民族的飯食,並非漢族的肉包子。莫薑會做,父親會講,談到“包”的出處,父親說“包”具有紀念意義,明朝萬曆四十六年七月五日,老汗王努爾哈赤領兵打仗,走到一個叫清河的地方,一點兒吃的也沒有了,清河的農民給努爾哈赤送來了幾隻鴿子、一些白菜,汗王把鴿子烤熟了,和著米飯用菜葉包著吃了。有人問這叫什麼,努爾哈赤說叫“包”。打了勝仗,“包”也成了滿族的傳統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