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5章 豆汁記(3)(2 / 3)

莫薑說還是怪她,她性情太冷,相貌平常,沒本事攏住男人,更何況她比她男人大,大八歲。我問莫薑這婚姻是怎麼整的,怎找了個小女婿。莫薑低著頭說,不說了罷……

劉成貴落魄無羈,不事生業,家計為之一空。砍人還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他把莫薑給賭進去了,莫薑成了籌碼,被輸給了一個叫陸六的小混混。陸六來北宮門領人,一見莫薑,嚇得調頭就跑,一來莫薑臉上的刀傷讓陸六摸不著底細,二來莫薑的年紀也出乎陸六的想象。他不想找個媽,找個累贅。典當妻子,實屬下流無恥,劉成貴無臉麵回北宮門,從此銷聲匿跡,再不見蹤影。有傳說是成了“倒臥”,“倒臥”就是凍死在街頭的人,賭徒劉成貴死在街上,一點兒也不稀奇。

我替莫薑慶幸,那個又賭又嫖的凶殘男人,如若活著,還不知會給她帶來怎樣的災難,還要增添什麼樣的傷痕。臉麵是女人最重要的部分,一個女人的臉麵被他人破壞了,那將是她人生的最大不幸,再無幸福可言。特別是我看到母親在對著鏡子描眉搽粉的時候,我往往為莫薑而悲哀。沒有那個劉成貴,莫薑何以如今日這般寄人籬下,小心翼翼,謙謙為人?那個死鬼廚子,凍死在街頭真真是活該極了!

莫薑說,個人有個人的命,不能強求,眼下這樣,她很知足了。

我沒有把莫薑的這些隱情告訴別人。我知道,誰都有自己不想讓人知道的秘密,比如我,期末數學考試得了9分,我偷偷把成績單改了,在9旁邊又加了個9,這樣的事情當然隻有我自己知道,我是連莫薑也不會告訴的。做人得學會“守口如瓶”不是?還有,我喜歡我們班的男生劉大可。劉大可不喜歡我,我就讓莫薑做了奶酥六品給他,並且說是我做的,以提高我的身價。奶酥六品讓劉大可驚奇,小子哪兒見過這個,他爸爸是電車賣票的,每到一站都得下車,最後一個再擠上去,跟奶酥六品差得還遠。得了奶酥的好處,劉大可帶我去坐他爸爸的電車。坐電車是次要的,主要的是能單獨跟劉大可在一起,從北新橋到東四坐了三站,把我激動得渾身哆嗦。這些我照實跟莫薑說了,不說我憋得慌,莫薑對此不置可否,說以後要吃什麼點心盡管說,奶酥六品以外她還會做什錦點心、馬蹄燒餅、豌豆黃、芸豆卷……

莫薑沒把我送奶酥六品的事告訴家裏大人,當然,她的事情我也不會到處張揚,彼此心照不宣罷了。

長期與莫薑相處,相入相化而不覺,竟也不覺得她怎麼醜了。有時甚至還暗自慶幸她有這個疤,有了疤她才能留在我們家,要不,她指不定到哪兒去了,輪不到父親把她撿回來。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日,母親和父親去聽戲了,戲名是《鴻鸞禧》,沒帶我去,是因為改分的事情敗露,老師找家長了。《鴻鸞禧》就是《豆汁記》,是荀慧生演的。荀慧生是京劇四大名旦之一,不能去看損失實在是大,心裏就很不痛快。坐在廊下,托著腮,看著移動的日影,百無聊賴地發呆。莫薑給我端來一碗酸梅湯,對我說,女孩兒家家的,不能托腮。我問怎的不能托腮,莫薑說就是不能托。莫薑這樣地“教訓”我,都是在母親不在的時候,當著我的母親,她絕不會說我的任何不是,背過母親,她會些許露出一點兒對我的親近,但也是極有分寸。莫薑的酸梅湯在冰桶裏冰過了,泛著桂花的香味,喝一口,全身通泰,美!

烏梅是我從西口“達仁堂”藥鋪買來的,桂花醬是院裏桂花醃製的,兩樣東西混到一起竟然達到了如此美妙的效果。炎炎的盛夏,冰涼的酸梅湯,沉沉的四合院,幹淨利落的老太太莫薑,成了我永難失卻的記憶。我給莫薑講述父母去看的《豆汁記》,莫薑說她看過,是筱翠花演的金玉奴,筱翠花扮相很美,踩著蹺,婀娜多姿的。我問莫薑在哪兒看的筱翠花,莫薑閉了嘴,再不回應。

莫薑進廚房了,我在院裏扭扭捏捏地學唱金玉奴,“人生在天地間原有俊醜,富與貴貧與賤何必憂愁”,我覺著自己唱得不錯,身段也好,將來如果不做廚子就去當戲子,這兩個職業都是我的至愛。

二門裏晃晃悠悠進來個老頭兒,衣衫襤褸,落魄不堪,老頭兒後頭跟著個半大小子,趿拉著張開嘴的靸鞋,穿著大褲衩子,兩人一樣的髒臭,一樣的齷齪。我問他們找誰,老頭兒說找姓譚的。我說這兒沒姓譚的,他說他打聽半個多月了,就是這兒。小子接茬兒說,沒錯,就是這兒!

莫薑聽到院裏的說話聲,破例從廚房走出來,站在東廊下,定定地看著來人,老頭兒也一動不動地看著莫薑,站了半天,誰也沒說話。突然,莫薑哇的一聲哭了,蹲在地上用手捂著臉。老頭兒有些慌亂,一雙汙髒的手使勁兒地抓捏褲子,木訥地說,我對不住你……莫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