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6章 豆汁記(4)(2 / 3)

劉成貴說,四爺跟西太後是本家,看在老先主的份兒上我也得站。

我說,讓他站著,沒讓他跪下就便宜他了。

父親驚奇地看著我,不滿地說,你什麼時候學得這樣刻薄,老劉師傅頭發都白了,你跟一個老人能這樣說話?有工夫我得上你們學校一趟,跟你們的校長談談,把學生都教育成這樣不行。

我一調大屁股,出去了。

父親跟劉成貴聊的多是吃飯的事情,扯什麼滿漢全席134道熱菜,48道冷葷的內容,不厭其煩地用紙記了,說是要寫文章。那時候父親剛進政協,對搜集文史資料充滿了熱情,一禮拜恨不得寫八篇文章往上遞,說有些東西不寫下來就丟了。父親是光緒十四年生人,被慈禧派出去留學,學成回國,老佛爺駕崩了,到了也沒目睹上老佛爺真容。劉成貴是見過慈禧的人,據他給父親介紹,老佛爺精力充沛,食量驚人,隻要肚子稍稍感覺到空,隻要是沒什麼事情好做了,就得吃東西。有一回在頤和園景福閣剛吃完小吃,往諧趣園走,景福閣和諧趣園相隔不遠,幾步路,還是下坡,老佛爺不要坐輦,說要遛遛食兒。走著走著突然停下來,不知為著什麼,要吃魚羹,廚子就得拿出帶著的小灶,當場製作,當場品嚐。劉成貴說,老太後實際是死在嘴上,怹太貪吃,太沒有節製。有時候半夜醒了還要吃“燒豬肉皮”,最喜歡的清燉肥鴨幾乎頓頓要上,夾肉末的馬蹄燒餅和炸三角要吃剛出鍋一咬流油的,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怎禁得住這些油膩!深秋時節,秋燥,調理不當,拉肚子了,成了痢疾,硬是拉死了……宮裏的禦膳並不都好,太精細,吃幾頓可以,老吃就停在肚裏不走了,弄得皇上和幾位太妃的胃腸都不好。民間吃得糙,大眼窩頭麻豆腐,綠豆雜麵醃菜幫,吃著舒坦,拉著痛快。

這些話,好像不應該是從禦廚嘴裏說出來的,劉成貴自己在砸自己的行當。幾十年後我才悟出劉成貴的道理,器具質而潔,瓦甕勝金玉;飲食約而精,園蔬愈珍饈。布衣暖,菜根香,恬淡平靜的百姓日子是最彌足珍貴,最舒服養人的。

此經驗非一番磨礪不能悟出。

自從劉成貴在父親的慫恿下開始登堂入室以後,東直門外粉坊的豆汁和麻豆腐就經常在我們家的飯桌上出現。豆汁和麻豆腐同屬綠豆澱粉和粉絲的下腳料範疇,將綠豆泡漲,撚皮,加水磨漿,倒入大缸發酵,下沉者是澱粉,上浮者是豆汁。豆汁酸而濁,一股泔水味兒。麻豆腐是做粉絲的剩餘物,顏色青綠,有豆腐渣的嫌疑。劉成貴是個狽,動嘴不動手,在他的指導下,下裏巴的麻豆腐被莫薑做得精致無比。羊腰肉切丁,香油烹炒,放入青豆、雪裏蕻、胡蘿卜絲,單擱出;再炒黃醬,將蒸過的麻豆腐倒入,炒至香味四溢再把備好的作料攙進去,充分融合,起鍋,盛入淡青色盤中,中間打個窩,澆上現炸的辣椒油,四周撒上青韭,一盤色香味俱全的炒麻豆腐就可以端上桌了。炒麻豆腐的味道往往傳得很遠,胡同裏一旦飄出那特有的香味,人們便知道,葉家又在吃麻豆腐了。相比,豆汁的做法比較麻煩,劉成貴在送豆汁的時候還要捎帶從東直門棺材鋪帶些鋸末來,熬豆汁切忌滾開大火,大火熬的結果是渣是渣,水是水,在鍋裏還渾然一體,盛到碗裏,不待上桌,便湯水分離了。劉成貴的做法是,豆汁燒開用鋸末熬,點著的鋸末永遠處於似燃非燃狀態,豆汁便永遠處於似滾非滾模樣,水乳達到充分交融,喝起來酸中帶甜,酵味實足。父親翻出一本老舊的書,上頭有說豆汁的,“糟粕居然可做粥,老漿風味論稀稠。無分男女齊來坐,適口酸鹹各一甌”。

雞鴨魚肉固然高貴,卻不如其貌不揚的豆汁滋味悠長。

但是我拒絕劉成貴拿來的豆汁和麻豆腐。這些吃食,隆福寺小吃攤上都有,不稀罕“老渾蛋”的賜予。

我已經上高中了,活動的範圍和自由程度都非小學時代能比,對同班同學顧寅頗有好感,下學常約了顧寅到隆福寺東邊夾道去喝豆汁。攤上的豆汁盡管沒有家裏的地道,但是有焦圈可配,還有鹹菜絲。更主要的,是有顧寅在旁邊,並不是為了喝豆汁,我們主要是欣賞豆汁攤的環境,頭頂一個白布棚子,一個繃著臉,目不斜視的老頭子,兩條長板凳,一張小矮桌,周圍是鬧哄哄的人,左邊是賣炸灌腸的,右邊是賣切糕茶湯的……這是談戀愛極好的地方。

此時的我,再不會讓莫薑做奶酥六品來為我壯門麵,足見我對這場戀愛的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