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6章 豆汁記(4)(3 / 3)

三年自然災害開始了,糧食日趨緊張,副食也開始計劃供應,每人每月四兩清油,一斤肉,連堿麵和肥皂也要用購貨本去買,莫薑縱然有天大本事也再做不出一咬流油的炸三角來了。父親的單位裏,幹部們主動削減糧食定量,黨員帶頭,從三十斤減到二十八斤、二十四斤。父親說他每月有十斤糧食足夠了,為保險起見,他給自己訂了十二斤定量。依著父親的算計,在那些紅燜筍雞、清蒸鰣魚、燒鹿尾、烤羊腿以外,也真的吃不了多少飯了。單位領導沒有理會父親的想法,很理智地給定了二十八斤半,為此父親還憤憤不平,認為人家挫傷了他的積極性。

莫薑有些失落,有幾次我到廚房去找吃的,看見她挲著手在廚房裏轉,不知道該幹什麼。糧食按說不少,卻突然變得不夠吃,每月24號一大早就得到糧店排隊,買下月糧食。父親因了他的職務,每月多有供應,但極有限,無非是些黃豆和伊拉克蜜棗,有時是幾斤鹹帶魚。莫薑不會做鹹帶魚,她拿著那幹瘦的長條問母親,是用溫水發還是上屜蒸?我由此推斷,慈禧老太太是絕沒吃過鹹帶魚的。

連青菜也少見了,入冬,每戶每人配給了五斤糧票的白薯,一斤糧票買六斤白薯。我們家用架子車拉回一車,堆在院子裏,父親見了那些白薯高興地說,這回可以吃拔絲白薯了。

莫薑愁眉苦臉地說,四爺,拔絲好做,油呢?糖呢?

父親說他就是說說而已。

有人發明了用“雙蒸法”做米飯,據說可以多出三分之二的飯量。街道上推廣,母親讓莫薑去學,莫薑不去,母親去了,回來照章操練,把米先炒了再蒸,果然爆米花似的發起不少,母親很高興。莫薑說,米還是那些米,哄了眼睛哄不了肚子。

母親還學會了做人造肉,吃小球藻,淨弄些莫名其妙的東西讓我們吃。

那一階段,莫薑和母親常出東直門,到人家收獲過的地裏去撿剩兒。撿剩兒的城裏人挺多,老娘們兒們為半截蘿卜,一塊菜幫而打架。逢有爭執,都是母親出頭,莫薑不會吵架,她連大聲說話也不會,她隻會用頭巾遮著半張臉,在旁邊呆呆地站著。母親回來,得意地張揚著她的收獲,莫薑則一頭紮進廚房再不出來。好像一切都變了,都倒過來了,南營房窮丫頭出身的母親在此時此刻展現了她無可替代的優勢。

飲食問題變得越發嚴酷,不少人出現了浮腫,莫薑麵對的不再是抓炒芙蓉雞片、滑溜魚片,而是如何向我母親學做疙瘩湯,如何將豆汁飯做得黏稠膩糊。當我發現自己的腿按下去也成了一個坑的時候,母親哭了,一向“順其自然”的父親也背過身長長地歎了口氣。

父親不順其自然也得順其自然了。

我們期盼著劉成貴送來豆汁,在饑餓麵前,我再不能矜持,即便是“老渾蛋”拿來的東西,也照喝不誤了。

粉坊成為了國營,還在生產著澱粉和粉絲,市麵上豆汁和麻豆腐早已絕跡。劉成貴負責夜間看門任務,大約是本單位的職工,還時時能分得一些豆汁。“老渾蛋”提著豆汁,邁著蹣跚的步子,進東直門,拐南小街,將豆汁送到莫薑手裏……我不能想象,如果沒有東直門外那個國營的粉坊,沒有劉成貴和那些隨時供應的豆汁,我那年邁的父親是否能熬過那艱難的歲月。

不知是我們家的豆汁救了莫薑,還是劉成貴的豆汁救了我們。

想起了莫薑的話:過日子,能說誰養活誰呀?

轉眼到了1966年,那年莫薑整七十歲,過完了七十歲生日莫薑提出辭工的要求。

莫薑已經沒有精力料理我父母親的一日三餐,劉成貴成了她生活的一大負擔,六十二歲的劉成貴早早地落了炕,癱瘓了。年中我給莫薑送錢去,是父親的意思,為的是不忘莫薑二十來年在我們家的好處。我在雜院的小南屋見到了劉成貴,見識了那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家,兩把椅子一張床,一個搖搖晃晃的桌子,桌上茶盤裏有兩個磕了邊的茶碗,一把有“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圖案的茶壺,正麵牆上貼著五年前的獎狀,是獎給民兵打靶第一名劉來福的。劉來福在京郊一家國防工廠當工人,自從當了學徒以後就淡出了這個家庭,在廠裏住集體宿舍,逢年過節也不回來,也不給家裏錢。我知道,以莫薑的恬淡性情不會和劉來福去計較,在我看來,那個是非小子能獨立出去也未必是壞事,有他在家裏攙和隻能是添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