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8章 遙遠的溫泉(1)(2 / 3)

最近的陰謀之一是給過獨自住在山上的花臉貢波斯甲一小袋鹽,和一點熬過又曬幹的茶葉。

這個傳遞任務是由我和賢巴完成的。後來,貢波斯甲的表弟的兒子賢巴又將這個消息泄露給了工作組。總把一件軍大衣披在身上的工作組長重重一掌拍在中農兒子賢巴的瘦肩膀上說:“你將來能當上解放軍!”被那一掌拍坐在地上的賢巴趕緊站起來,激動得滿臉通紅不知所措。結果,當天晚上,寨子裏又響起來了表姐的好嗓門,舅母又在廣場上升起一堆火,大家又聚集起來。又是那些被火光放大了身影的人,奇怪提高了他們的聲音。那些年頭,大家都不是吃得很飽,卻又聲音宏亮,這讓人很費猜量。

我看著天空猜想,雲飄過來,遮住了月亮。天上有很大的風,鑲著亮邊的烏雲疾速流動,嗖嗖作響。

第二天,賢巴的半邊臉便高高腫脹起來,有人說是他父親打的,有人說,是花臉貢波斯甲打的,甚至有人說,那一巴掌是我那一年就花白了頭發的舅母打的。從此,我與賢巴就不再是朋友了。有人在我們之間種下仇恨了,這仇恨直到他穿上了軍裝回到寨子給男人們散發香煙,給女人們分發糖果時也沒有消散。我是說,那時,他已經不恨我了,但我仍然恨他。

從此以後,我才在放牛的時候和貢波斯甲說話。他坐在泉水一邊,低一點的地方,讓我坐在泉水另一邊,高一點的地方,他告訴我一些寨子裏以前的事情。經他嘴講出來的故事,沒有鬥爭會上揭發出來的那麼罪惡。他好像也沒有仇恨,連講起自己得病後跟人私奔了的妻子時,他那花臉甚至淺淺地浮現出一些笑意。

但他一看到侄兒賢巴,臉上新掉了皮的部分便顯得特別鮮紅,但他從來不說什麼,隻是不看他,而別過臉去望那些終年積雪的山峰。

他也問我一些寨子裏的事情。這時,牛們使勁甩動尾巴,抽打叮在身上的牛虻。我告訴他,我想象他一樣,一個人住在山上。他臉上露出痛苦而憐惜的表情,伸手做出一個愛撫的動作,雖然他的手伸向虛空,但是隔著泉眼,我還是感到一種從頭頂灌注到腳底的熱量。

我不敢抬起頭來,卻聽見他說:“但是,你不想有跟我一樣的花臉。”

我更不敢抬頭應聲了。

突然,他說:“其實,隻要讓我去一次溫泉,在那裏洗一洗身子,洗一洗臉,回來時,就光光鮮鮮地不用一個人住在山上了。”

這是我第一次聽人說起溫泉。

他告訴我溫泉,就是比這更燙的泉水,跟這水一樣的味道,但裏麵沒有鹽。他說,溫泉能治很多的病症,最厲害的一手就是把不光鮮的皮膚弄得光鮮。雙泉眼的溫泉能治好眼病與偏頭痛,更大的泉眼療效就更加離譜了,從風濕症到結核,甚至能使“不幹淨的女人幹淨”。

我不知道女人不幹淨的確切含意,但我開始神往溫泉。於是,那眼叫做措娜的溫泉成了我有關遠方的第一個確切的目標。我想去看一眼真正的溫泉,遙遠的溫泉,神妙的溫泉。我不愛也不想說話,父母又希望我在人群中間能夠隨意說話,大聲說話。我想,溫泉也是能治好這種毛病的吧。

我問花臉溫泉在什麼地方。他指指西邊那一列參差著的雪峰,雪峰間錯落出一個個埡口。公路從寨子邊經過,在山腰上來來回回地盤旋,一輛解放牌卡車要嗡嗡地響上兩三個鍾頭,才能穿過埡口。汽車從東邊新建中的縣城來,到西邊寬廣的草原上去。村裏的孩子既沒有去過東邊,也沒有去過西邊。除了寨子裏幾個幹部,大人們也什麼地方都不去。以至於我們認為,人是不需要去什麼太遠的地方的。但是,貢波斯甲告訴我,過去,人們是常常四出漫遊的。去拜聖山,去朝佛,去做生意,去尋找好馬快槍,去奔赴愛情或了結仇恨。還有,翻過雪山,騎上好馬,帶上美食,去洗那差不多包治百病的溫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