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8章 遙遠的溫泉(1)(3 / 3)

“但是,如今人像莊稼一樣給栽在地裏了。”花臉貢波斯甲歎了一口氣,無奈地說。

回到山下,我去看種在地裏的莊稼。

豌豆正在開花,蜜蜂在花間嗡嗡歌唱。大片麥子正在抽穗,在陽光下散發著沉悶的芬芳。看來,地裏的莊稼真是不想什麼遠方,隻是一個勁地成長。一陣輕風吹來,麥子發出絮絮的細語。我卻不能像莊稼一樣,站在一個地方,什麼都不想。

有一天我受好奇心驅使,爬到了雪山埡口,往東張望,能看到幾十裏外,一條河流閃閃發光,公路順著河穀忽高忽低地蜿蜒。影影綽綽地,我看到了縣城,一個由一大群房子構成的像夢境一樣模糊的巨大輪廓。轉身向西,看到寬廣的草原,草原上鼓湧著很多姑娘胸脯一樣渾圓的小丘。那就是很切近的遙遠。用一個少年的雙腳去丈量這些目力所及的距離,不能用一個白晝的時間抵達的地點,就是我那時的遙遠。而且,有一眼叫做措娜的溫泉就在草原深處的某個地方。

我從雪山下來,貢波斯甲問我:“看到了嗎?”

我說看到了草原。比我們山脊上的草場更寬更大罷了,上麵有閃閃發光的河流與湖泊罷了。

貢波斯甲這個自卑的人,第一次對我露出了不屑的表情:“我是說你看到溫泉了嗎?”

我搖頭。

貢波斯甲說:“嘖,嘖嘖,就在那座岩石鐵紅的小山下麵嘛。”

我沒有看見那座小山。那一天,我覺得他臉上一直隱現出一種驕傲的神情。但我安坐在溫泉邊上,突然覺得自己永遠也去不了那樣的地方,永遠也想象不出一座鐵紅色的山峰是個什麼樣子。三隻野黃羊從熱泉裏飲了水走開了,我覺得自己就像這些什麼都不知道的野羊一樣。

貢波斯甲說:“那個時候去溫泉嘛,糟老頭子是去醫病,年輕娃娃是去看世界,去懂得女人。”

晚上,山風呼呼地吹過牧場的帳篷頂,我想,女人,好嗓門的表姐那樣的女人,還是舅母那樣苦命的女人。我睡不著,披著當被子的羊毛毯子走出帳房,坐在滿天的星星下,坐在雪山的剪影前。看見遠遠地山穀那邊,一團燈火,那就是貢波斯甲孤獨的家。打從他花了臉,走了女人,他就成了寨子裏的牧馬人。其實,那個時候馬已經沒有什麼用處了。老人們說,打從一個又一個工作組來了又走,走了又來,人就像上了腳絆的馬給永遠限製在一個地方了。他們隻能常常在老歌裏暢遊四方。歌裏唱的那些人,有的暢遊之後回來了,有的就永遠消失在遙遠的地方。從我懂事起,人們就老說著從來不見人去的溫泉。溫泉就在雪山那邊的草原上,那是過去的概念。現在的說法是,雪山這邊是一個縣的某某公社某某大隊某某生產隊。草原上的溫泉又是另一個縣的某某公社某某大隊某某生產隊。牧場也劃出了邊界。我們的牛群永遠不能去到埡口那邊的草原。而在過去的夏天,人們可能趕著牛群,越過埡口,一天挪移一次帳房,十多天時間便到了溫泉的邊上。溫泉就是上百裏大地上人群的一個彙集,一個龐大的集市,一次盛大的舞會,和滿池子裸浴的男女。

一個特別醉心於過去男人們浪遊故事的年輕人酒醉後說了一句話。結果,隻好自己在寨子裏的小廣場上生起熊熊大火,然後,垂著頭退後,把臉藏在火光開始暗淡的地方。情形就是這樣。生起火堆的人不該照到灼人的火光。

但他那句話還是成了一句名言,他說:“他媽的生產隊就像個牛圈。”

沒人知道這句名言算不算真理,但過去馱著男人們走向四方的馬,現在卻由花臉照看著,因為什麼事都不用幹,長得體肥膘滿。偶爾使用一下,也是給套上馬車,把工作組送回縣城或接進寨子裏來。再就是拉著馬車,把有資格開各種會的人送到公社去開會。馬車也載回來一個小學教師,從此,我們識了字。馬車也從公社供銷社拉回來棉布、鹽、茶葉、搪瓷盆子和碗和姑娘們喜歡的方格頭巾與肥皂。有了這一切,還有什麼必要在馬背上忍受長路的艱辛呢。

我們的老師說:“安居樂業是社會進步的標誌。”

道理堂堂正正,遠方的欲望卻是鬼鬼祟祟的。

又一個工作組走了。會跳朝鮮舞的工作組長沒有把表姐送進文工團,而且因為睡了我的表姐,自己也犯下了錯誤。錯誤的名字有兩個。一個叫“生活作風不好”,一個叫“影響民族團結”。表姐的錯誤隻有一個“腐蝕革命幹部”。民兵排長是當不成了,再見到她時,舅母便敢於往兩人之間的地上唾上一口。表姐的父親看見了,生氣地說:“不就是跟個男人睡了覺嗎?你年輕的時候也跟好些男人睡過。”

人們都說世道變了。

當然,大家覺得這世道變得也太快了一點。這些都是我坐在牧場的帳房外麵,背後的天空是綴滿了冰涼的星星那個夜晚所想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