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好起來。疊好羊毛毯子,出去在山泉邊上洗了一把臉,回來坐在火塘邊上與他麵對著麵。他讓我自己弄些吃的。我這才感到了自己的胃已經是一隻空空的口袋了。同時,腦子也隱隱作痛。他指指我背後的一隻矮櫃。那裏頭的碗啊盤的,都是給客人備下的,今天我來第一次使用了。我弄幹淨了碗筷,開始吃東西的時候,他又拿過那具已經擦得鋥亮的馬鞍,用一大塊紫紅色絨布擦拭起來。擦過鞍橋上的皮子,又擦懸垂在兩邊的馬鐙,最後是銀光閃閃的鐵嚼口。他的眼睛裏也有明亮的光芒在閃爍。他如此專注於手上的活路,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樣。我咳了兩聲,他也沒有理會我。這與在熱泉邊上時的情形恰好相反。在那裏,這個鬼影子似的存在著的人物,總是帶著一點討好的笑容,打聽一點山下的事情。
現在,這個人因了這座小木房子,因了這副漂亮的馬具,顯得真實起來。我又咳了兩聲。他才停住了手,從馬具上抬起眼睛。他的眼睛在問我:漂亮嗎?
我輕聲說:漂亮。好像要是我說得大聲這一點,這些漂亮就不存在了。
他拍拍馬鞍:“是的,漂亮,以前,我跟這個好夥計去過多少地方啊!要是再不走,我,和那些馬都要老死在這片山穀裏了。然後,這副鞍子會跟這房子一起腐爛。趁我和馬都還走得動,我真的要走了。”
“你要走?”
他點點頭,輕輕地放下馬鞍,就像一位母親放下自己熟睡的孩子。來到門口,和我一起望著遠方。
我說:“你想去溫泉?”
他說:“你不想,是因為你不知道溫泉的好。”
“溫泉真能治好你的病?”
“病?我去溫泉的時候沒有病。那時我是一個精精神神的小夥子,天哪,我在那裏看見了多少漂亮的女人。那麼多漂亮的女人出現在草原上,就像溫泉四周一夜之間便開滿了鮮花。當然,我現在是要去治這該死的病。溫泉水一洗,從裏到外,人就幹幹淨淨了。”
走出那間屬於他的屋子,我在心理上就有了一點優勢,聽著他這些夢一樣的話,差點沒有笑出聲來,據我有限的知識,人的裏麵是很肮髒的,不管是吐出來的還是拉出來的,都散發著難聞的臭味。
於是,我便拿這話難他。
他伸出手來,想拍拍我的腦袋,大概是我眼中流露出了某種光芒,伸到半途的手,又像被風吹斷的樹枝一樣掉下去了。他歎了一口氣:“孩子,難道你不懂得人有兩種裏邊。”
我不懂得兩種裏邊是什麼意思,但我懂得了他話中深深的憐惜之意。這種語氣有種讓人想流一點眼淚的感覺。於是,我站起身來,把目光投向更遠的雪峰。然後,到就近的熱泉邊守候去了。
從另一個帳篷來的賢巴早已守候在那裏了。看見我走近,他臉上露出了驚駭的表情,並且很敏捷地一躍便跳到鹽泉的那一邊去了。他像工作組長一樣叉著腰站在上風頭,臉上露出了居高臨下的表情。他說:“你跟花臉住在一起?”
我心裏不平,但感覺自己已經低他一等。於是,嘴裏便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說:“你表姐的褲帶又不是第一次叫男人解下來,你還跑去跟花臉住在一起。”然後,他的嘴裏就像麵前不斷咕咕地翻湧著氣泡的鹽泉一樣,成串成串地吐出了一些平常從大人們口中才能吐出的肮髒的字眼。這些話和他突出的門牙使我的腦子裏又響起了昨天晚上那種成群牛虻盤旋的嗡嗡聲。這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尖利,最後的結果是,一塊石頭從我手邊飛了出去。用工作組演講的方式說著大串髒話的賢巴捂著額頭,像電影裏中了子彈的軍人一樣搖晃著,就是不肯倒下,最後,他終於站穩了。血從他捂著額頭的指縫中慢慢流出來。這回,他倒是用正常的聲音說話了:“你瘋了?”
我說:“你才是瘋子。”
他叫起來:“笨蛋,快幫我止住血。”這下,我才真正清醒過來。奔到林間一塊草地上,采了一種叫刀口藥的止血藥,一邊跑,一邊在口裏將這藥草嚼爛,奔到他身邊時,他已經像電影裏的英雄一樣,仰麵躺在一株高大的杉樹下了。傷口不大,才嚼了兩口藥,就完全蓋住了。我撕下一綹腰帶,把傷口給纏上。腰帶本身就是浸透了血一樣的紫紅色。這下,他就更像是一個英雄了。他臉上露出堅定的笑容:“行啊,你小子,跟我來這一手。”這才像是平常我們之間說話的口吻。他就像電影裏受傷的解放軍一樣躺在樹下,我剛替他包紮好傷口,他便翻身站起來,用惡毒的眼光看定了我:“離我遠一些,你已經髒了,你跟花臉在一起,你再也回不到寨子裏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