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9章 遙遠的溫泉(2)(3 / 3)

我的嘴巴因為嚼了藥草,舌頭麻木得像一塊石頭,什麼也說不出來了。眼睜睜地看著他得意洋洋地下山去了。剩下我張大了嘴巴站在那裏,好像是他打傷了我,而不是我打傷了他。賢巴朝山坡下奔去,我知道自己就此失去了一位朋友。我的朋友不多,所以,僅僅失去一位便足以令我憤怒不已。我撿起一塊石頭,狠狠地往山坡下那個飛竄的背影扔去。我的臂力還小,還是借助山的坡度,那石頭在地上跳了好幾跳,才軟弱無力的滾動了他身邊。他回過身來望了我一眼,我想,他的臉上一定浮出了譏諷的笑容,然後轉身從容地走下山去。

這是2001年4月13日,一個星期五的早晨,我在東京新大穀酒店的房間裏,看著初升的太陽慢慢鍍亮這座異國的城市,看著窗下庭院裏正開向衰敗的櫻花。此時此刻,本該寫一些描寫異國景物與人事的文字,但越是在異國,我越是要想起自己的少年時代。於是,早上六點,我便起床打開了電腦。一切就好像是昨天下午剛剛發生一樣。高山牧場上杜鵑花四處開放,杜鵑鳥的鳴叫聲悠長深遠。風在草梢上滾動著,從山脊一氣到穀底,波動的綠色上一片閃爍的銀光,一直蕩到腳前,鹽泉裏刺激的硫黃味灌滿了鼻腔。

賢巴跑掉不一會兒,表姐來到鹽泉邊上,我以為她是來找我的。但她臉上露出了怨恨的表情,眼睛望著別處說:“我自己來守著那些瘟牛,不要添亂的人來幫忙。”

我看她的樣子非常可憐,想說點什麼,但嘴巴麻木得什麼都說不出來。隻好像個傻子坐在那裏一動不動。表姐肯定希望我說點什麼。但那些藥草把我的舌頭給麻木了。終於,埋著頭等待的表姐抬起頭來,惡狠狠地瞪著我:“你怎麼不說話,嗯?你那麼厲害,怎麼現在不說話了。”然後,表姐的淚水順著麵頰一串串流了下來,“都是你們,都是你們這些該死的親戚把我毀了。”說到這裏,她幾乎是在大喊大叫了:“老天爺,你看看吧,看看我這些該死的倒黴親戚把我的前途全給毀掉了!”

表姐好像瘋了。

我從鹽泉邊逃開,回到貢波斯甲的窩棚裏的時候,他坐在門前的木頭台階上用一塊紫紅的絲絨布擦拭鞍韉。我看到他雙眼裏顯出沉醉的光彩。他用那樣的眼光看我一眼,立即,藥草的魔法被解除了,我說:“表姐說不要我回去了。”

“好啊,”他的眼睛再一次離開馬鞍,落在我臉上,“好啊,那就跟我去溫泉吧。”

“不是不準人隨便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嗎?”

花臉沒有回答,他把手指插進嘴裏,打了一個響亮的呼哨,幾匹馬從山坡上跑來,站在了我們麵前。它們噴著響鼻,機警的耳朵不斷聳動,風輕輕掀起長長的鬃毛。貢波斯甲這時才低聲的說:“我管不了那麼多規矩,再不去溫泉,我的病就治不好,這些馬也要老了。”

他眼看著馬,手撫著馬鞍,一臉的傷感讓我心口發熱發緊。他聲音更加傷感地又說了一遍:“你看,再不去,這些馬就要老了。”

我假裝沒有聽見,便轉臉去看那些熠熠閃光的雪山。突然,他的聲音歡快起來:“咳,小子,想騎馬嗎?”

那還用說,長這麼大,雖然生產隊有一大群馬就養在那裏,我還不知道騎在馬背上是種什麼滋味呢!貢波斯甲一邊給馬上鞍子,一邊說:“好,或許我去溫泉的時候,你這聰明的崽子也想跟著去呢,我們沒錢坐汽車,不騎馬可不成,再說,以前去溫泉都是騎馬去,再去也不能壞了規矩。”

然後,他把我扶上馬背,剛剛把韁繩遞到我手上,便聲音宏亮地吼了一聲。馬便應聲飛竄而出了。我的身子向後猛然一仰,然後又往前一彈,同時嘴裏發出了一聲驚叫。我本能地用雙腳緊勾住馬蹬,手上牢牢地握住韁繩。然後便是馬蹄飛踏在柔軟草地上的聲音和耳邊呼呼的風聲了。眼前那些熟悉的景物,草地、杜鵑花和伏地柏叢、溪流、草地邊高大的落葉鬆、比房子還要巨大的冰川磧石,這一切,都因為飛快的速度迎麵撲來,從身旁掠過,落在了身後。一切都因為從未體驗過的速度而陌生起來,新鮮起來。隻有遠處的雪山依然矗立在那裏,巍然不動。馬繼續奔跑,我的身子漸漸鬆弛,聽著馬呼哧呼哧的喘息聲,我的呼吸終於也和我的座騎調和到一起。馬要是再繼續奔跑下去,我在馬背上越發輕盈的身子便要騰空飛升起來了。升到比那些雪峰更高的天空中去了。騎手的後代第一次體會到了奔馳的快感。隻要這奔馳永不停息,我便從這禁錮得令人窒息的生活中解脫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