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此成了好多領導的朋友,一個好處是他們去什麼地方時,可能在他們性能良好的越野吉普裏把我捎上。大家一起在路上選景,一起在路上照相。一起把作品發布在我把持的櫥窗裏。這些個櫥窗使我成了小城裏一個很多人都知道的人物。我成了很多領導的藝術家朋友。甚至有開放的姑娘找來,想讓我拍一些暴露的照片,作為青春的紀念。她們抱著人體畫冊,臉紅紅地說:“就是要拍這種照片。”她們說,年老了,看看年輕的身體,也是一份很好的紀念。
布置櫥窗時,我已經習慣有很多人圍觀,在身後讚歎。當然,這些讚歎並不全都是衝著我來的,雖然我擺放那些照片的位置很具匠心,雖然我蘸著各種顏料,用不同樣子的筆寫出來的不同的字總是美不勝收。但更多人的聽上去那麼由衷的讚歎,隻有一小半是為了照片,一多半是為了照片後麵那些熟悉的名字。人們說:“啊,某局長!”
“看!某主任!”
這一天,我貼了半櫥窗的照片,聽了太多的這種讚歎,心裏突然對自己工作的意義產生了一絲懷疑,便讓對麵小店送了一瓶冰啤酒過來,坐在槐樹蔭涼下休息。5月的中午,天氣剛剛開始變得炎熱。潔白而繁盛的槐花散發的香氣過於濃烈,薰得人昏昏欲睡。
在很多人的圍觀下,我為一幅照片取好了標題《遙遠的溫泉》,並信筆寫在紙上。是的,這是一幅溫泉的照片。熱氣蒸騰的溫泉裏,有兩三個女人模糊肉感的背影,不知是距離太遠,還是焦距不準,一切看上去都是從很遠的地方偷窺的樣子。照片上的人影被拉到很近,但又顯得模糊不清。這是我的櫥窗裏第一次發布這樣的照片。前一天晚上,我與拍下這張照片的某位領導一起喝酒。聽他向我描述他所見到的溫泉裏男女共浴的美麗圖景。他也是一個藏族人。他說:“他媽的,我們是蛻化了,池子裏的人都叫我下去。結果我脫到內褲就不敢再脫了。”
“池子裏人們笑我了。他們笑我心裏有鬼。想想,我心裏真是有鬼。”這張照片的拍攝者有些醉了,“夥計,你猜我怕什麼?”
我猜出了幾分,但我說我不知道。
他說:“溫泉裏那些姑娘真是健康漂亮,我怕自己有生理反應,所以要一條內褲遮著,所以,最後隻有跑到遠處用長焦鏡頭偷拍了這些照片。”有些照片異常的清晰,但我們下了好大決心,才挑了這張麵目模糊的,以為一個小心的試探。
我坐在樹蔭下喝著啤酒,寫下了那個標題,並從牛皮紙信封裏拿出這張照片時,那幾團模糊的肉色光影一下便刺中了人們的眼球。人們一下便圍了上來。雖然不遠處的新華書店裏就在公開出售人體攝影畫冊,錄相帶租賃店裏半公開的出租香港或美國的三級片。盡管這樣,模糊的幾團肉光還是一下便吸引了這麼多熱切的眼球。正是這些眼球動搖了我把這張照片公開發表的信心。我不用為全城人民的道德感負責,但在展覽上任何一點小小的不慎,都會讓我失去那些讓我在這裏生活愉快的官員朋友。
於是,那張照片又回到了牛皮紙信封裏。那幾個標題字也被撕碎了。我又灌了自己一大口冰涼的啤酒。這時,一個穿著黑色西服,領帶打得整整齊齊的官員自己打開一把折疊椅坐在了我的對麵。
說他是一個官員,是因為了他那一身裝束,因為他自己拿過椅子時那掩不住的大大咧咧的派頭。他笑眯眯地坐在我麵前,說:“請我喝杯啤酒吧。”我把茶杯裏的殘茶倒掉,給他把啤酒斟滿,我有些慵倦的臉上浮現出的笑容有些特別的殷勤。
他問:“你不認識我了?”
我搖搖頭,說:“真沒見過,但我猜,起碼是個縣長。”
“好眼力。”他說,他是某個草原縣的副縣長。
我說:“那你很快就能當上縣長。”憑我多年的經驗,有兩種人明知是假話也願意聽,一種是女人願意你把她的年紀說小,一種是那些在仕途上走上了不歸之路的官員,願意聽你說他會一路升遷。
他笑了,灌下一大口啤酒,說:“我們這種人身上是一種氣味的,有狗鼻子的人,一下就聞出來了。”
我說:“你罵我呢。”
他說:“我不是把你我兩個都罵了嗎?”
他說的倒還真是實話,他把當官的人,和一眼就認得出誰是當官的人的人都給淺淺地罵了。
他說:“我認識你。”
我說:“哪次開會,不是我來照你們這些一個個大腦袋,你當然該認識我了。”
“那次你到我們縣,我就想趕回來見你,帶你去看溫泉,你一直想看的溫泉。結果我趕回來,你們已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