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8章 疤(3 / 3)

那時,我剛滿16歲。

父親卻一路向西偏北。不論他走到哪裏,都是生長野草,生長五穀的土地。

我想起有一次他對我說,大漠的沙子要開花的時候,我帶你去看。我16歲的時候,時常在城關入口轉悠,薄光浮起在梧桐樹枝幹上,粗糲甚至殘缺的紋路裏已然容納了數不清的斷片、傷痕和驚魂甫定的成分。我的鼻尖布滿了細小致密的汗珠,在那些陽光都照不亮的早晨,父親沒有回來。

大漠的沙子怎麼會開花呢?塔克拉瑪幹的飛鳥側著身子飛翔以顯示它們對季節的敏感,沙粒隻會把時間埋得一層又一層的厚。

那時,我剛滿16歲。

一副紫色粗邊框眼鏡增加了鼻梁的重量,它以恰當的角度遮住了醜陋的疤。我為這一不經意的發現暗中竊喜,卻又因為清晰而陌生的世界感到莫名的隱痛。調整了焦距的眼睛讓我看見在時間中乏掉的人們,如同幹癟了的空袋子,抖落著數不盡的欲望,在塵土飛揚中鼓動著血液裏原罪的釋放。他們和時間一起等著一頭牛老,他們又和牛一樣期待著明年抽芽的青草。被整乏的人們伸縮不了影子,睡覺時翻不過身子,寄出的信蓋不了郵戳。我戴著眼鏡看見他們,那是百味未調和前所未有的紛雜。

在學校三樓的走廊裏,我遇到曾經失去的男孩。我扶了扶眼鏡,低垂著眼瞼,踩著匆忙卻細碎的腳步好觀察他的神情和反應。蓄在前額的劉海兒從發夾裏溜出來擋住眼睛的餘光,我又驚慌地把它們撩在耳後,就是為了讓自己的目光能夠在這個男孩的身上停留。

那時,我剛滿16歲,蜷縮在心底的憂傷一下子擴充得無邊無際,它的聲音讓花聽見,先是一朵花骨朵的驚恐綻裂,然後是幾十上百朵。啪,啪,啪……我不知道這樣的憂傷歸咎於誰,不該是自己,更不該是那個男孩,或許隻是一聲口哨,那輕佻的舉動立刻讓絕望刺激了我的神經——卻已不複最初的單純。

失落,固執的,如直線泅遊的魚,至今堅持一往無前的錯誤。我貌似憂鬱地揣測,也許我早已不為鼻梁上的疤暗自神傷。

那時,我剛滿16歲。

我還未意識到等待的日子如此遙遙無期。

有一個人拖著板車在城關穿越了十六年,他的車軲轆一邊高,一邊低,城關的道上劃出了一道淺淺的寬的溝,一道深深的窄的溝。這年冬天,我在城關口轉悠,親眼目睹那兩道深淺不一的溝消失了,強勁的寒流把西北方的沙粒吹來,那兩道溝被埋了下去。城關的時間亦被埋得發黃發舊。

很有可能,我的父親就在回來的路上迷失了目的地。冬天的時候,他跟隨西北風回來,沙子把城關埋了,他看不見,城關裏的人、房屋、道路、一草一木、牛貓狗都被一層一層地埋起來。我站在城關入口看不到父親,卻聽見車軲轆從頭頂上隆隆地滾過去,天壓著打雷一樣響。

更早些時候,母親告訴我父親偶爾會吸煙,所以那一天,我特意準備了一個煙灰缸,裏麵鋪滿了去除煙味的茶葉渣。興許是偶然,我的命運刹那徙轉——我摔了一跤。慌亂地站起身後,我意識到我錯過了時間,即使再回去,不過是重複另一個人的角色,孤家寡人,無奈的旁觀者。

光陰錯落。

我窩在沙發裏,不停變換電視頻道,打著哈欠尋找樂趣。這時門鈴響起,我想無非是推銷員甲或推銷員乙。空氣用灰色調修飾碩大的窗框,有一些背影,從窗子裏遠去。我打開門,看見一個一臉困惑的中年男子,恍惚一驚。

他問,你還記得三年前的事嗎?

以往,對於他人的問題,我總是沉默,聰明地把答案推到將來。怎麼偏偏那一次,我如是回答:

那時,我剛滿16歲,我端著一個鋪滿茶葉渣的煙灰缸,在梧桐樹下等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