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怎麼了?一個身穿黑色襯衫的陌生人上升為父親的可能,被終結。此後依然有早晨有黑夜,有上帝創造的七日之後所有的日子。
那時,我剛滿16歲。
我丟失了心愛的男孩。
他異樣的眼神在我掩著書的臉上晃了晃,隨即又移開去。逃跑的衝動如植物的纖維極細密極細密地紮根落地。這個男孩是我希望常常見到的,尖銳的下巴與凹陷的眼睛。當他說話的時候,喉結在他直挺的脖子上,上下滾動著,他業已成熟了嗓音。
可是,父親,我不得不接受這個世界碰巧向我提供的宿命。我想著在擦得光亮的煙灰缸裏鋪滿茶葉渣,在去見你的路上卻被時間絆了一跤,當我再站起來的時候,另外一個人已經過完了我的童年。
我失落了多久,恐怕自己也不曉得。時間裏麵陽光的影子長成一個人的模樣,來到跟前,他就是父親。我16歲時的父親,吃飯的時候大口大口地咀嚼,發出“啪啪”的聲響,走路身子麵向東方,無法控製的雙腳卻將他帶向北方,他趔趄而行。
時間向前挪一挪,7歲的時候,我在讀巴赫曼的《瑪琳娜》。它講述一個公主和一個來自東方的陌生人的寓言。
——“你必須回到你的人民中嗎?”公主問。
——“我的人民比世上所有的人民都古老,他們失散在風中。”陌生人回答。
於是我相信我的父親走失在風中,逐水草而居。
流年暗轉。16歲時風從我的身旁一陣陣抽走,似一隻突然騰起的鶴,定格在半空,繼而又隱身於喧囂的話語中,潛遊而不見。我稍一走神,一陣風就吹出我16歲時父親的模樣:他微微發福。
那時,我剛滿16歲。
那年冬天的一個早晨,我突然睜開眼睛,一下子來到了16歲。想必是被時間絆了一跤,當我再站起來的時候,已經過去16年。我倒在一個瘸子走過的路上,上麵有一個四十來碼的腳印和一個拐杖窩。我用右手摸了摸摔疼了的鼻梁,上麵隆起了一道疤;我的左手端著一個鋪著茶葉渣的煙灰缸,它完好的程度使人訝然。
我羞於麵對我的父親,更為那次意外的摔跤深感愧疚。記憶裏,過去父親經常教誨:“走路時不要用腳拖著地,拖住地也就拖住了時間。”可是那一回,我的腳抬不起來,路上的一條縫就輕易地鉤住我的平底鞋,一隻螞蟻和一隻扁蟲也統統掉進去。
那時,我剛滿16歲。
傳聞我的父親在烏魯木齊養蜂,他終於還是到了西北偏北。正值冬季,槐樹花落,我的父親並不為花粉而隆起他濃黑的眉毛。晨霧嫋嫋的時候,他取出蜂箱裏網狀的板,塗上白糖水,夢鄉中的蜜蜂便一隻隻蘇醒。40歲的父親沒有遠大的誌向,時間在等他的蜜蜂一隻隻變老。究竟要何時歸來,他自己也吃不準,日子一久,提前的行程亦逾期作廢。陽光把日子曬得不緊不慢,父親習慣性地搓手,抖落寒氣,再習慣性地從蜂箱的網板上刮下凝結的蜂蜜。在遙遠的那邊,蜂的嗡嗡聲拖住了時間,花粉連同蜂的唾沫黏住了時間,父親從網板上刮下來的是時間。而這邊時間飛逝。
我時常這樣想象,若有一天,父親推開門,讓我看見早晨,所有的鳥一下子散開,像影子一樣滑開去,或靜止不動;一隻貓正在逃竄,似一朵花在過道裏移動。我就這樣無數次地看見一模一樣的早晨,我來不及參與那些早晨或大或小的過去,它們盡是一些不能回到黑夜,亦無法抵達中午的早晨。
就這樣一年年到來,20歲,或更久一些,鼻梁上有一道疤的小女兒,始終未曾見到她的父親。往下追溯,光景不斷添置,丟失,再更換。我在這些損壞的年輪裏,迷路在所難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