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8章 疤(1 / 3)

文/陳凱鳴

那時,我剛滿16歲。

16歲的我為臉上的一道疤自慚形穢。它架在鼻梁上,微微隆起,像季節深處牆麵的浮雕,阻斷了所有冬天的來龍去脈。這道疤注定在世間的一個端點與別人的目光邂逅,這一端點就是命運盡頭那變色龍似的創造和聚合著的芸芸眾生。

正是那年冬天,我把自己倒掛在學校操場一米高的雙杠上,體會著胚胎裏生命的生存姿態。天空深處的飛鳥依舊低垂著眼瞼,呈現孤獨者倔強而神奇的天性,它們鬆弛的雙爪卻無處安放,不知所措;倒立的人影在雲中匆匆淡去,光線如記憶兀自斷開,一切秩序渙散。

已然是深冬。

那時,我剛滿16歲。

16歲的我誠惶誠恐,仿佛臉上的疤長成一個恥辱的、不可告人的錯誤。我時常用隱蔽的姿勢遮掩鼻梁上醜陋的疤,更企圖壓縮自己的身高,混跡於螞蟻的海拔。

倘若這時父親出現——“父親”這個名字,即使像平常那樣念出,現在於我都是艱難。當它在造化的氤氳裏被巧妙地折疊了幾番,繞至今日,它早已經成為記憶的慣性,什麼情緒都無法被喚起。因此,我隻能用“倘若”來作為父親出現的理由。可是父親,我想你應該會知道,記憶的代謝,如同莊稼地裏的苗和草,換季便意味著過季。

那時,我剛滿16歲。

一個人的倒影漸漸延伸進我的視線。

我臨陣有些許慌亂,父親。在一陣手忙腳亂之後,我用右手捂住了那道疤,然後裝出若無其事:聽說最近有強勁的冷空氣南下,母親一直在抱怨飛漲的物價……

這麼說著,沉睡的某處知覺便在一點一點複蘇,如同燈,一盞一盞地亮了。仿佛我一直沒經曆過童年,在胚胎裏見過的父親,倒立著的、削瘦的臉頰。他下巴蓄著稀疏的胡須,說話時筆直的脖子突顯出上下滾動的喉結。來到第16年的冬天,我以同樣的姿勢看著我的父親,日子一晃,太短。

如果那人真的是我的父親,他會不會像其他所有的父親一樣,輕聲斥責他的小女兒那用雙腿鉤住雙杠,頭朝下掛著的不雅動作;如果父親是他,該用怎樣熟稔的動作拉起小女兒的手,手心的溫度挪一挪就是16年。

我喊,父親,父親。他不答,那些言不及義的話語便軟弱下去,像我不經意間呼吸的空氣,被自己嚇到了,再小心翼翼地一小口一小口吐出來。

那時,我剛滿16歲。

我的目光躲避著裝在心裏的男孩。迎麵而過時他漫不經心的神情散開來,我的心跳沉悶得如一個人重重地沿木梯走上來,無時無刻不因為陳舊的木質構造而感到單純的絕望。

我把書緊緊貼在臉上,頁麵上鉛苦澀的重金屬味道充斥了我的16歲。但是,驚惶而尷尬的行走方式卻時不時背叛我受控的內心。我低著頭縮著肩,仿佛那道疤在臉上插了一麵令人羞愧的白旗。

有人經過榕樹下,踩著晚落的樹葉,劈啪聲回蕩,似玻璃一路破碎。回巢的烏鴉重複著不符時令的唱調,好娃娃,好娃娃,好娃娃……它究竟是一隻人眼所能看到的鳥,還是本身就是一隻能看到過去和將來的眼睛?

回到記憶開始的地方。多年前無意間瞥見父親背上一道巨大的傷痕而手足無措,心裏霎時充滿了悲涼。那道傷痕如飽含哭泣的喉嚨吞下所有的傷痛,我垂手而立,時間就在這時吞噬了年齡,讓我一下子來到了16歲,看見了自己的疤。

那時,我剛滿16歲。

我跟著人流擠進公交車,坐地鐵,過馬路,都隻是遵循著一個少年所有可以追查的腳步,圍繞著學校和家之間有限的距離來來回回。偶爾想起父親,便會假裝在這個世界找到了他,就站在馬路對麵,草地上的臘梅鵲四下裏飛散,撲扇著翅膀,枯草斜飛。我迎著他詫異的目光,走過斑馬線,說,父親。打過招呼猛然想起自己鼻梁上的疤,這時我的嘴和眼等諸多器官仿佛暫時閉塞,它們無法直言直視地參與肢體動作,此後的陸續情節混沌不清。我隻聽見父親略顯低沉的聲音,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