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2)

下午四點,陽光仍舊燦爛。甚至更爛漫了。西天的霞光浩浩蕩蕩奔湧而來,把整個城市塗抹得像一個濃妝豔麗的女人。這個時刻的它開始不安分了,有了蠢蠢欲動的念頭,有了一點淫蕩的味道。

不過,何一為卻沒有心思和興趣體會城市在一天裏的細微的變化。他急匆匆地趕路。馬路上已經有了落葉,是法國梧桐的葉子,寬大而明亮,很像是虛擬的油餅,一張張的,無序地鋪排在還算潔淨的路麵上。走著走著,他眼前一亮,停下來。

估計就是這兒了。

在九月依舊逼人的陽光裏,何一為費力地仰起臉來,望著麵前這座高大雄壯的建築物出神。不斷有各種顏色各種款式的小轎車從何一為身邊唰唰地駛過,帶來一股股混合著濃烈汽油味的熱風,在他身前身後旋轉奔突。約有一個足球場般大小的廣場上,除了停泊得整整齊齊的小車,便是搖來搖去的紅男綠女,偶爾有一兩個身著深藍色製服的保安出現在人們的視野裏,他們的整束很像軍閥混戰年代的儀仗隊員。大廈門前的噴水池放射出五顏六色的光芒,仿佛是一個永遠也無法消失的夢境。

何一為來到省城剛剛半個月。他身穿純白色的的確良短袖上衣,下身著一條深藍色的長褲,腳蹬回力牌白膠鞋,衣服由於換洗不及時而染上了淡淡的汗漬;他的頭發長而淩亂,眼神飄忽不定,流露出一種怯怯的成份,明眼人不難發現,他是一個外地人。

何一為來自離此五百裏外的一座小縣城,他考上了省城一所最著名的大學。半個月前,他走下長途汽車,雙腳剛一踏上省城的柏油路麵,心裏就咯噔咯噔響了一陣,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親近感由表及裏,狠狠咬噬著他。後來他想,他有這種感覺一點都不奇怪,因為他原本就是這座城市的人。十六年前,他們全家搬離了省城,從此他就與這座城市斷絕了來往。但現在,他又來到了這裏,他不知道自己以後的路怎麼走,他隻知道他是作為一個外地人闖進這座城市的。

這座城市會接納我嗎?會接納我嗎?他一遍遍地想這個問題。到後來又變成了他一遍遍地問自己,我能喜歡上這個光怪陸離的城市嗎?

他得不到任何答案。

他們全家搬離省城的那一年,何一為才五歲多一點。在他閃爍不定的記憶中,他家住在城東靠近市中心的剪子巷。那是一條曾經挺有名的巷子,一切都顯得古色古香。剪子巷19號就是他的家。那是一座老式的四合院。是他的祖父在這座城市剛解放時,用攢了一輩子的錢買下來的。祖父祖母去世之後,房產就落到了他父親名下。到這時,房屋都很破舊了,屋頂上的瓦縫裏長滿了荒草,風一吹過就發出沙沙的響聲;院子倒挺大,鋪著青磚,由於年深日久,青磚早變成了土地一樣的黑褐色;院子中央生長著一棵枝繁葉茂的洋槐樹,每年春夏季節都有一些“吊死鬼”拖著長長的絲線晃來晃去,稍不留意,它們就會鑽進你的脖頸裏。那時,年幼的何一為沒有朋友,他就捉“吊死鬼”玩,有一天,他捉了滿滿一洋鐵盒,又把它們放進了父母床上的被子裏。晚上睡覺時,他的母親被滿床的肉蟲子驚呆了。他的父親氣得咬牙切齒,照他屁股就是一巴掌,然後又怒氣衝衝地說:“我他媽的早晚要親手刨掉這棵該死的洋槐樹!”

然而沒等他的父親實施刨樹的計劃,他們一家就給攆到了五百裏外的地方。後來在父親最悲慘的日子裏,有一天父親突然說:“也不知咱家那棵洋槐樹咋樣了,我很想念上麵那些‘吊死鬼’……”

母親冷笑一聲,接過話茬,惡聲惡氣地說:“你還有臉提這些!我們混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都是你一手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