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1 / 3)

這一刻終於到來了。雖然種種跡象表明,這一刻早晚會來,但當它呼嘯而至的時候,何一為仍然感到極為突然,措手不及,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正像一首歌中所唱的,不是我不明白,是這世界變化快。

這一年的春天來得早,春節剛過,路邊的小草就泛綠了。初春,一個周末的傍晚,何一為突然感到有點煩躁,還有點焦慮,總覺得有件什麼事情等著他,而且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按照計劃,他原本要去聽一場音樂會,正要出門時,天上淅瀝淅瀝下起了小雨,他想了想,便取消了計劃,決定今晚哪兒都不去,就在宿舍老老實實呆著。

房間很簡陋,隻有一張單人床,一把椅子,一隻床頭櫃,一個小書架。他把自己關在宿舍裏,先是看了會兒書,怎麼也看不進去;隻好打開錄音機聽音樂。他在房間裏踱來踱去,幹什麼都覺得不對勁。這種情況以前幾乎是沒有的。他總是心靜如水,心無旁騖。可是今晚,他對自己的反常表現感到奇怪。

約摸八點多鍾的時候,他正在聽音樂,突然聽到有人敲他的門。他以為別人敲錯了門,因為幾個月來從未有人來宿舍找他,他不想貿然開門,就把錄音機的音量擰小了一點,大聲問:“誰?”

沒人回答他。但敲門聲仍在繼續。何一為疑疑惑惑走到門後,猛地拉開門。隨即他大吃一驚。站在門口的不是別人,正是公司總裁蘇文!蘇文身著海藍色的西服套裝,腳蹬白色半高跟高檔皮鞋,脖子上圍一條橘紅色絲巾。這使她顯得年輕、富有青春的朝氣,雖然她年齡已不算小。她手裏提著一把雨傘,卻沒有水珠滴落,說明雨已經停歇。

到這時候,何一為找到了自己剛才煩躁不安的原因。仿佛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讓他無話可說。

在何一為發愣的當口,蘇文燦爛地笑了,小聲說:“我路過這裏,順便來看看你。不歡迎嗎?”

何一為也笑了,說:“蘇總,這太讓我感到意外了。您是怎麼找到這裏來的?”

“鼻子底下有嘴,問唄。”

“噢,快請近。”何一為做了個手勢,“敝舍就是有點寒酸。”

蘇文和他對視一眼,閃身進來。何一為想關掉錄音機,蘇文抬手製止了他。她說:“我比現在年輕十歲的時候,就聽過這首歌。”她徑直走到錄音機前,伸手將音量放大,“甲殼蟲”們演唱的《青鳥》便充滿了小小的房間:

深夜中青鳥在歌唱,

用這破損的雙翅學著飛翔。

你用一生,

隻是等待這個升起的時刻。

深夜中青鳥在歌唱,

用這沉陷的雙眼學著凝視。

你用一生,

隻是等待這個自由的時刻。

……

歌聲在夜晚的空氣裏流淌。蘇文坐在那把惟一的椅子上,何一為坐在床上。他們之間隔了一米多的距離,彼此能夠感覺到對方的氣息。他們翻來覆去地聽這歌聲,不知聽了多少遍。誰也不說話,隻是沉浸在動人的歌聲裏。何一為看到蘇文的眼窩裏噙著晶亮的淚珠,閃閃爍爍,宛若夜航中飄緲的燈火。何一為也受到了深深的感染,不知是由於蘇文的眼淚還是由於“甲殼蟲”們憂傷的歌聲,可能二者兼而有之吧。夜深了,蘇文來之後,又下過一陣雨,現在又停了,他們都覺出了餓,於是他們下樓,來到街頭的一家小飯館,每人要了一碗熱湯麵。

小飯館裝璜粗俗,環境也差,蘇文平時不可能到這種地方就餐。但現在蘇文卻吃得歡快,興致極高,額角上沁出了汗珠。她邊吃邊說好香好香,還說這是她平生吃得最香甜的一次夜宵,這餐夜宵她會記一輩子。五十多歲的飯館老板高興得合不攏嘴,執意不收他們的錢。蘇文朝何一為呶呶嘴,幽默地對飯館老板說:“這位先生請我宵夜,你不收他的錢,他會沒麵子的。”

飯館老板揮起大手,使勁一拍油光光的腦門:“好,好,我收我收!”

大家都開心地笑了。

來到街上,沐浴著路燈昏黃的光線,他們一時不知道要去往何處。空氣裏彌漫著水汽和小草的清香,是早春的氣息,沁人肺腑。蘇文告訴何一為,今晚她並不是路過,而是專門來找他的,而且是步行趕來的,走了整整一個小時。她想試試自己的運氣,如果找不到他,她就重新再步行回去,走到天亮也沒啥。何一為說:“蘇總,這下你可以坐車回去了。”

蘇文說:“可是,我現在還不想回去……既然我大老遠跑來了,你不會急著下逐客令吧?”

結果,他們又返回到何一為的宿舍。蘇文提醒何一為關掉大燈,打開台燈。他們麵對麵坐著,蘇文向他講起了她的過去。她講了很多很多,有些何一為聽過就忘了,但有幾件事情他牢牢記在了心裏,再也忘不掉了——

一九六九年,她十歲的時候,父親被人關進了監獄。有一天,重病纏身的媽媽派她去給父親送飯。監獄離家有七八裏的路程,走在路上,她覺得餓極了,竹籃中的飯盒裏,食物的香味令她翻腸絞肚,神魂顛倒,實在忍不住了,她打開飯盒,吃了一小口。她對自己說:“就吃這一口……”然而,她實在控製不了自己,咬緊牙關也沒用,便又吃了一小口。她再次對自己說:“就吃這一口啊,不能再吃了……”她就這樣往前走,在極端矛盾的狀態下,走一段吃一小口,然後再狠狠地罵自己兩句。等她趕到關押父親的地方時,發現手中的飯盒已經空了。見到渾身是傷的父親,她把空蕩蕩的飯盒藏在身後,嚇得不敢抬頭。但當父親捧起她的臉蛋,在她額頭上親了親時,她的淚水頓時濕了麵頰,然後邊哭邊哇哇大吐,把膽汁都吐出來了。

她說:“就為這事,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半個月後,她再次去監獄給父親送飯。這回她不敢偷吃了,她把飯盒緊緊抱在懷裏,生怕它會突然飛走。但是在牢房門口,一個臉上長顆黑痣的看守攔住了她,把她哄騙到一間廢棄的倉房裏。他褪下褲子,讓她看他的髒東西,逼她撫弄,還上來亂摳亂摸她。她嚇得直哆嗦,失聲喊叫。那家夥慌忙提上褲子,上前捂住她的嘴,然後說,除非她從他的襠下鑽過去,不然就把她帶來的飯菜拿去喂狼狗。她咬咬牙那麼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