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2)

空中起了涼風,樹葉煞煞的同雹片似的飛掉下來,雖然是南方的一個小港市裏,然而也象能夠使人感到冬晚的悲哀的一天晚上,我和她,在臨海的一間高樓上吃晚飯。

這一天的早晨,天氣很好,中午的時候,隻穿得住一件夾衫。但到了午後三四點鍾,忽而由北麵飛來了幾片灰色的層雲,把太陽遮住,接著就刮起風來了。

這時候,我為療養呼吸器病的緣故,隻在南方的各港市裏流寓。十月中旬,由北方南下,十一月初到了C省城;

恰巧遇著了C省的政變,東路在打仗,省城也不穩,所以就遷到H港去住了幾天。後來又因為H港的生活費太昂貴,便又坐了汽船,一直的到了這M港市。

說起這M港,大約是大家所知道的,是中國人應許外國人來互市的最初的地方的一個,所以這港市的建築,還帶著些當時的時代性,很有一點中古的遺意。前麵左右是碧油油的海灣,港市中,也有一座小山,三麵濱海的通衢裏,建築著許多顏色很沉鬱的洋房。商務已經不如從前的盛了,然而富室和賭場很多,所以處處有庭園,處處有別墅。沿港的街上,有兩列很大的榕樹排列在那裏。在榕樹下的長椅上休息著的,無論中國人外國人,都帶有些舒服的態度。正因為商務不盛的原因,這些南歐的流人,寄寓在此地的,也沒有那一種殖民地的商人的緊張橫暴的樣子。一種衰頹的美感,一種使人可以安居下去,於不知不覺的中間消沉下去的美感,在這港市的無論哪一角地方都感覺得出來。我到此港不久,心裏頭就暗暗地決定“以後不再遷徙了,以後就在此地住下去吧”。誰知住不上幾天,卻又偏偏遇見了她。

實在是出乎意想以外的奇遇,一天細雨蒙蒙的日暮,我從西麵小山上的一家小旅館內走下山來,想到市上去吃晚飯去。經過行人很少的那條P街的時候,臨街的一間小洋房的棚門口,忽而從裏麵慢慢的走出了一個女人來。她身上穿著灰色的雨衣,上麵張著洋傘,所以她的臉我看不見。大約是在棚門內,她已經看見了我了——因為這一天我並不帶傘——所以我在她前頭走了幾步,她忽而問我:

“前麵走的是不是李先生?李白時先生!”

我一聽了她叫我的聲音,仿佛是很熟,但記不起是哪一個了,同觸了電氣似的急忙回轉頭來一看,隻看見了襯映在黑洋傘上的一張灰白的小臉。已經是夜色朦朧的時候了,我看不清她的顏麵全部的組織;不過她的兩隻大眼睛,卻閃爍得厲害,並且不知從何處來的,和一陣冷風似的一種電力,把我的精神搖動了一下。

“你……?”我半吞半吐地問她。

“大約認不清了吧!上海民德裏的那一年新年,李先生可還記得?”

“噢!唉!你是老三麼?你何以會到這裏來的?這真奇怪!這真奇怪極了!”

說話的中間,我不知不覺的轉過身來逼進了一步,並且伸出手來把她那隻帶輕皮手套的左手握住了。

“你上什麼地方去?幾時來此地的?”她問。

“我打算到市上去吃晚飯去,來了好幾天了,你呢?你上什麼地方去?”

她經我一問,一時間回答不出來,隻把嘴顎往前麵一指,我想起了在上海的時候的她的那種怪脾氣,所以就也不再追問,和她一路的向前邊慢慢地走去。兩人並肩默走了幾分鍾,她才幽幽的告訴我說:

“我是上一位朋友家去打牌去的,真想不到此地會和你相見。李先生,這兩三年的分離,把你的容貌變得極老了,你看我怎麼樣?也完全變過了吧?”

“你倒沒什麼,唉,老三,我嚇,我真可憐,這兩三年來……”

“這兩三年來的你的消息,我也知道一點。有的時候,在報紙上就看見過一二回你的行蹤。不過李先生,你怎麼會到此地來的呢?這真太奇怪了。”

“那麼你呢?你何以會到此地來的呢?”

“前生注定是吃苦的人,譬如一條水草,浮來浮去,總生不著根,我的到此地來,說奇怪也是奇怪,說應該也是應該的。李先生,住在民德裏樓上的那一位胖子,你可還記得?”

“嗯,……是那一位南洋商人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