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倒聽得會心一笑:“那也算是難得了,咱家像他這麼大的時候,還在混堂司燒水做粗使呢。”
他慨然輕歎,轉而正色道:“行,你去吧,記得把牙牌還了,這玩意兒可大可小,一個剛提拔進北司的小小緹騎,在京裏又沒有根基,錦衣衛那邊當真查問下來,他可擔待不起。”
說話間,臉色愈發疲憊,抬手揮了揮。
費了這番周折,就為試一個毛頭小子的本事,拿了東西還要原樣送回去。
那“駝背”很是不情願,肚裏犯起嘀咕,臉上卻不敢露出半點心思來,當即應聲“是”,嗬腰退了出去。
廳門從外麵掩閉,沒等腳步走遠,就聽見從高處一躍而下的風響,不用看也知道有人硬生生闖進了宅院。
躺椅上的老者睜眼眉頭一緊,沉寂的眸色陡然亮起來。
“你,你怎麼……哎喲!”
外麵“駝背”錯愕的驚呼已經變了腔調,劈頭蓋臉的拳腳聲中,一個少年扯著嗓門破口大罵:“好個裝駝的狗東西,賊爪子竟敢往小爺懷裏伸,你作死麼?把老子的牙牌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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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白日到了落幕的時候,天地徐徐陷入朦朧混沌。
但一天的喧囂似乎並未退盡。
寢殿東首的梢間最先掌起燈,輝煌的光從門口的鎏金紅柱一溜筆直接連過去,鋪瀉在地屏寶座的腳榻前。
寶座中的高珚正把臉兒埋在大袖裏,扶著紫檀圍子笑得花枝亂顫,左右的貼身宮人沒敢太放肆,可瞧著站在台基下的內侍,一個個也都掩唇抿嘴,忍俊不禁。
那內侍半張臉腫得像發麵團子,嘴歪眼斜的模樣配上苦兮兮的表情,說不出的滑稽。
“殿下,您是沒瞧見,那小子跟吃了炮仗似的,半聲不響突然闖進來,剛一照麵就下死手,噝,哎呦……”
他撫著臉訴苦,沒留神牽動了傷處,疼得直咧嘴,露出缺了半個的門牙,幾個宮人終於忍不住,“噗嗤”樂成一團。
高珚笑過那股勁兒,正起身子,尤帶戲謔地揚著唇角瞥他:“你啊,自找的。隻管偷什麼不好,偏拿那塊牌子,扯上身家前程的東西,擱誰不起急?換成是你,不定怎麼整治人家呢。”
說到這裏,又狹眸好奇:“這聽著倒新鮮,究竟是什麼人,能叫你吃這個虧。”
“可不就是那個遞送鰣魚進京的南鎮撫司緹騎,連正經大名都沒有的小崽子,昨兒晌午在徽音門外,錢指揮使提過一嘴來著,殿下心裏牽的是朝廷社稷,哪會把這點小事放在心上。”
內侍仍是一臉憤憤難平,在那裏嘟囔:“要不是念著在徐公公府上,怕惹出亂子來,奴婢能吃這個虧麼?”
“怎麼著?要不然本宮叫錦衣衛把人送來,揀個沒顧忌的地方,讓你報仇去?”
半冷不熱的話從頭頂飄過,顯然是聽煩了叫屈的牢騷。
“這,這……奴婢……奴婢哪兒敢呢。”內侍察言觀色,見情勢不對,顫著聲連頭都不敢抬了。
高珚搭肘倚著側邊的紫檀圍子,手裏盤著沉香禁步,蹺腳換了個坐姿:“行啦,算你辛苦,本宮這裏有賞,回頭到尚藥局領幾帖藥,晚上先不用當值了,好好養養這張臉,豬頭夜叉一樣到處晃蕩,別嚇著人了。”
先撂個臉,再順毛摩挲兩下,轉眼就安撫得那內侍連聲謝恩,隻聽她又道:“下去給徐大伴捎個話,就說這孩子的確有點意思,隻要看準了有真本事,不管擱在那兒,能實心辦差就好,犯不著這麼揪細。”
話點到這裏,意思就很明白了。
那內侍依著規矩躬身應了,腳下剛轉個圈,又擰了回來:“嗨,瞧奴婢這一盆糊塗漿子,差點給忘了,天剛擦黑那會子,建昌侯杜鬆從景龍門進了大內。”
高珚這時已經靠在後圍的軟囊上半闔了眼,聞言眉梢淡挑:“喲,這麼快,還真是舉賢不避親了。”
“誰說不是呢。”內侍順話跟著笑,“聖旨還沒下,便上趕著來了,居然也不到萬歲爺那兒叩頭謝恩,一路直接就去了清寧宮。”
“這話說的,順天府尹遷南直隸巡撫,還不興他們自家人關起來門來樂嗬樂嗬?”
高珚端起宮人敬上的安神茶,拿蓋子輕刮著盞沿兒,蹭出一串輕笑般的碎響:“告訴錦衣衛,把眼頭放亮,本宮等著他們報好信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