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得像鍋底,鬧騰了大半宿的節慶終於消停了,內河水道也冷清下來,偶爾有趕路的漕船經過。
兩岸幾乎已經不見燈亮,綿延成片的街市隻剩重影疊幢的輪廓。
滿缸實在無聊的心煩,索性也不刻意找藏身的地方了,就坐在屋頂坡瓦上,懶洋洋的背靠著山牆垂脊養神。
一闔上眼,腦袋裏就冒出錢謙笑裏藏奸的嘴臉,那番假模假式的話也在耳朵邊晃蕩。
掠陣?還真能隨口發付人,說白了,不就是叫他哪兒涼快哪呆著麼。
之前故意不讓一塊上桌吃飯,現在連正經差事都把他晾到一邊去了,回頭有什麼嘉獎賞賜定然也別打算指望,擺明了便是存心為難,告訴他不低頭認慫的話,就甭想好過。
到底做人還是做“狗”,滿缸是不屑去選擇的,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懶得去想那麼多。
他這些天趕路本就疲倦得緊,嘴裏踏實嚼著自己的五香花生米,躺在房簷上吹了會兒風,禁不住困意上湧,眼皮開始打架,正哈欠連天迷迷糊糊的時候,河麵上忽然傳來漿輪攪動的轟響。
滿缸習慣性地腦弦一緊,睡意當即就淡了,半睜開眼望過去,隻見一串拖船循著河道迎麵而來,上頭既沒掛燈,也沒豎旗,貌似好玩不起眼,卻莫名透著股怪異。
拖船一路向東,不徐不緩地駛往湧金門。
此刻盡管河麵上空蕩蕩的,城關的埠頭卻被大小船隻塞得滿坑滿穀,連出城的水道都快堵住了。
那串迤長的灰影就這麼遊蛇似的駛過去,硬擠進帆桅如林的船堆裏……
滿缸遠遠看了半晌,總覺先頭那條船有種說不上來的怪異感。
夜風拂過纏棕帽的下沿,幾根碎發癢癢的搔在額角上。
他腦中打了個激靈,隱約瞧出些端倪來了,一骨碌繃直了腰板,卻又遲疑沒有起身。
已經明說了沒他什麼事,現在到眼皮底下,究竟是管還是不管呢?
……
那串拖船見縫插針的鑽了一陣,很快便混在烏泱泱的船堆裏分辨不清了。
漆黑的夜色中,不知道從哪裏隱約冒出一群人,鬼鬼祟祟的跳幫過去,轉眼鑽進後麵的貨篷,消失得無影無蹤。
沒片刻工夫,七、八艘船忽然動了起來,從各處“突破重圍”,不約而同全都轉往出城的方向。
幾乎同時,距離埠頭不遠的深巷間陡然一片晃亮,十幾名勁裝錦袍的漢子舉著火把奔到岸邊,殺氣騰騰的跳下去截船。
寂靜的埠頭頓時亂了營,在港裏歇宿的船民被驚醒了好夢,不曉得出了什麼事。有幾個膽大的探出腦袋張望,搭眼瞧見一幫人提著刀如狼似虎,殺氣騰騰的樣子,穿得還是錦衣衛服色,差點兒沒嚇丟了魂兒,慌忙縮回去,大氣都不敢出了。
一隊錦衣衛搶先登上那艘也正要開動的拖船,徑直衝向後頭幾節貨篷,另一隊人也跟腳趕到,將掛帆的繩索盡數斬斷。
錢謙帶著兩個親隨最後上來,手下的校尉早把篷布全掀了。他踩在梆舷上望過去,瞧見四麵光板似的艙室內留著幾灘新鮮血跡,其他別說人影子,連隻箱籠都沒有,就像幾節浮在水麵的空棺材。
他意料之中的哼了一聲,扭頭示意,等兩個親隨領人踹開頭船主艙的門,才不緊不慢地走進去。
那裏麵一股子衝鼻的酒香脂粉味兒,建昌侯杜鬆正在桌案後左擁右抱,吃著花酒不亦樂乎。
旁邊幾名護衛立時上前,擋住闖進來的錦衣衛,兩邊都亮出了家夥事兒,明晃晃的刀片子映得四下一片寒光耀眼。
“什麼人?膽敢擅闖本侯的船!”杜鬆一拍桌,大著舌頭喝問。
錦衣衛都站在眼前了,居然還明知故問。
錢謙走上前,抱拳晃了晃:“侯爺不識得卑職麼?”
杜鬆乜著醺紅的眼,外頭衝他上下打量,半天才恍然:“嗯……你不是那個,那個什麼……哦,錢斌家的二小子麼,見本侯何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