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塘香荷》 文\陶麗群
選自《民族文學》2012年第3期
【作者簡介】 陶麗群:壯族,廣西百色人。作品散見《民族文學》《廣西文學》等。有散文轉載於《散文選刊》《青年文摘》等。小說《起舞的蝴蝶》改編成同名電影,魯迅文學院第十五屆高研班學員。
1
如今日子好過了,省下對柴米油鹽操心的時光,時間就空出來一大截,豐衣足食之後的下灣村人就有空閑琢磨精神上更高的追求了。村裏那些家底厚的人家,已經開始在縣城裏買房子安家,進城做買賣。打算經過兩三代打拚,讓後人成為真正的城裏人,把根子從土地上剝離出去。他們把祖屋賣掉,把田地租給別人,每年定期收租子。到年尾,碰到進城置家業的村裏人回來收租,李一鋤就感歎:和解放前的地主差不多了,這日子過的。
話裏更多的是對生活富足的滿足感,這沒有什麼不好,挺好的。
月朗星稀的夜晚,李一鋤喜歡把椅子搬到屋後的那叢竹子下,聞荷香。他對生活沒有過多的念想,沒有進城生活的打算。人老了,不想挪窩了。村裏人在好日子裏愛往前想,但李一鋤卻喜歡往回想。晾著月光,回想大半輩子走過的林林總總。眼前的一塘荷靜幽幽,身後的一棟房靜悄悄。房是兩層樓的房子,裏邊兒子按照城裏套房的格局來設計,廚房衛生間全在裏頭,關起大門人在裏邊吃喝拉撒能全部解決。這房子平時就李一鋤一個人住,兒子在縣城工作,離家不過五裏地,他早就想把老父接進城裏住了,但李一鋤不願意。李一鋤什麼時候想孫子了,順著村水泥路悠悠出去,跳上公交車,一支煙的工夫就到了。但李一鋤去得並不多,他還是喜歡待在下灣村,白天黑天。比如現在,一把長竹躺椅,人在上麵攤開手腳,月光清淡,風吹過來,竹葉沙沙響,荷葉沙沙響,荷香流淌。李一鋤的屋後原是一片稻田,種稻,後來,他把稻田挖深了,成為池塘,栽上蓮藕。七八月份,荷花妖嬈,荷香直接流淌進他的兩層樓房,有鄰居來串門,踏進大門檻荷香就撲麵迎客了。
原來這荷塘還是稻田的時候,稻田並不是李一鋤的,李一鋤屋後的菜地隻到他時常歇涼的這叢竹子邊,再往前的稻田,是屬於下灣村的赤腳醫生廖秉德家的。廖秉德會看些頭疼腦熱拉肚子的病,生得三個兒子,有幾個膀圓腰粗的兄弟,在村子裏很霸蠻,沒人敢得罪。據說此人常趁給婦女望聞問切之時,手腳不幹淨,做些齷齪之事,一些貪便宜不守婦道的女人也半推半就,免去問醫抓藥的錢。這麼個東西,倒也會做些令村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村裏一些兒女不全的老人看病拿藥,廖秉德從不索要問醫拿藥的錢。人心啊,是琢磨不透的。
三十多年前,李一鋤在下灣村沒什麼人脈,他是從山區出來上門的,盡管平時對下灣村人差不多點頭哈腰,下灣村人還是沒拿他當村人看。李一鋤家挨公路邊有一塊八分大的稻田,田肥,近水渠,種子播下去,收成從來不欠缺,是家裏的主產良田。剛實施土地包產到戶政策時,李一鋤抓鬮抓到了這塊寶地,夫妻倆興奮得差點沒連夜到田頭燒高香。但寶地沒種上三年,就被廖秉德強行換走了。那天李一鋤和老婆剛從那塊田裏搭絲瓜架子回來,廖秉德就進門了,說要用挨他屋後的五分稻田換走那塊地,再補給他三分旱地。廖秉德抽著三毛五分錢一包的青竹煙,把李一鋤的堂屋噴得煙霧繚繞的,說,他不欺負外鄉人,既然上門到下灣村,李一鋤也是這個村的人了。五分稻田加上三分旱地,八分,換他的八分沿路田剛好夠數,誰都不吃虧。廖秉德口氣不容置疑,那樣子不是來商量換地,而是告訴他就得這麼換地。李一鋤不敢吭聲,老婆卻急紅了眼,一口狠氣回絕:不行。廖秉德什麼也沒說,把煙抽完,說了一句:那塊地,你們種不好的。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李一鋤夫妻倆還沒起床開門,鄰居就把門板砸得屋裏人心驚肉跳,在門外喊:老李,快去你家絲瓜地看看吧。李一鋤和老婆大吃一驚,心急火燎趕到絲瓜地,一看,傻了。剛搭了架子的絲瓜,一夜之間被連根拔起,全都蔫死。李一鋤的老婆那時剛坐完月子,呼天搶地撲向絲瓜地,心裏火加上氣,奶水就斷了。兩隻奶結得硬邦邦的,仿佛奶水在裏頭凝成了石頭。李一鋤抱著沒奶吃的兒子求村裏那些奶孩子的女人,撿回兒子一條小命。老婆因此患上乳腺炎,轉變成瘤,一年後帶著兩隻淌膿水的乳房含恨離世。
人死了,地也沒保住,其實誰都知道絲瓜是誰拔根的,但下灣村沒有誰敢為李一鋤這個外鄉人做主。換地那天,李一鋤抱著嗷嗷大哭的兒子,含淚畫押按手印。廖秉德還是抽他的青竹煙,淡淡漠漠地說:我說過了,那塊地,你們種不好。
李一鋤其實不叫李一鋤。老婆死後,李一鋤一邊養兒子,一邊和土地拚上命,睡覺都恨不得拿把鋤頭,睜眼就能下地幹活,老李就變成了李一鋤。一身力氣和一把鋤頭,生生把兒子養大,成為村裏第一個大學生,第一個吃皇糧的人。如今,已經在縣城裏掌了一個單位的大印,當頭兒了。兒子小時候沒媽吃的苦,長大後老天慢慢都給補回來了。下灣村人眼看李一鋤爺倆一步一個腳印走到今天,沒有嫉妒,隻有感慨和讚歎。在這期間,廖秉德的三個兒子先後離開下灣村進城做買賣,也算做得有些聲色,全都在城裏安家立業了。老大把廖秉德接進城去住,把祖屋賣掉,田地租給別人,這家人算是和下灣村的關係淡薄了。廖秉德進城時65歲,這個老東西不知出於什麼緣由,他家裏的水地旱地,差不多都租給親戚和外村人種了,獨獨留下幾十年前強行換來的李一鋤的那塊稻田。他也不種,種也種不全,八分良田,種上兩壟菠菜,幾窩瓜苗,兩三架子豆角。太陽晴好的時候,廖秉德坐公交車回來,戴一頂草帽,扛一把短柄鋤頭,在那塊地裏摸摸索索,太陽落山了,拍拍身上的塵土,又坐公交車回去了。說是種地,更像是回來活動筋骨。每次李一鋤在田野裏走,遠遠地,看見那塊地上貓著腰的人影,他就會繞彎走掉。如今他不怕廖秉德了,他想廖秉德算個什麼東西,三個兒加起來還不如他一個兒強,他沒什麼可怕的。他就是不想見他。一個青壯年男人帶著一個小雞崽樣的小兒過日子,熬到今天,其中種種辛酸艱難,百般滋味,時光不會帶走,也不會衝淡,隱藏在心底某一個角落,睹物傷情,眼不見為淨。
人的腰杆挺直了,種種被迫吞咽下去的屈辱就全浮上來,百爪撓心一般,讓你憋心難受,想著什麼時候出口氣。但這個時候在哪兒呢?廖秉德離開下灣村了,偶爾回來,老實得像隻受傷的耗子一樣,蹲在那塊地裏侍弄莊稼。李一鋤總不能無端端蹦下地去給他一頓拳腳吧。
月光下腳跟前的一塘荷越香,他越心煩。李一鋤就裝了一籃青皮鴨蛋,進城看孫子去了。孫子是他的心頭肉,心頭肉的笑臉能讓他忘掉日子鑿刻在心頭上的溝溝坎坎。
2
肉乎乎的孫子抱在懷裏,兒子把老花雕拿出來滿上,兒媳婦把熱飯雙手端到飯桌前,李一鋤吱地抿一口老花雕,滿口馥鬱,酒順著咽喉滑溜溜涼絲絲流下去時,他聽見自己身上什麼地方,砰的一聲悶響,仿佛憋著的什麼東西泄了,渾身感到無比舒坦。什麼叫日子,這就叫日子。父子倆杯碰杯,兒媳婦時不時地,看一眼老公公碗裏的菜,及時添上。李一鋤用筷子點一滴老花雕,沾到孫子肉嘟嘟的小嘴上,小家夥咂巴咂巴,臉蛋別扭起來,要哭,卻不哭,咯咯笑起來,在李一鋤膝蓋上淋下一泡熱尿,李一鋤頓時熱淚盈眶,抽著酸溜溜的鼻子說:
“你阿婆,要是能看見你這個嫩嫩肉就好了。”
兒子和老婆麵麵相覷,知道老父又傷心上了,趕緊給老父滿上酒,兒媳婦把尿濕褲子的孫子抱走。
“爸,”兒子說,“您搬來和我們住吧,一家人,早見晚見,安心,又不缺您吃住的。伴又沒伴,您一個人守一棟房子,早晚連說話的人都沒有,不知道的還說我容不下老人呢。”
李一鋤響亮地抿一口老花雕,抹一把臉,朝兒媳婦看了一眼,說:“外人的舌頭由他們說,爸知道你們倆好,孝順,這就夠了。我老了,下灣村故土故屋,我住慣了,不想離開。你們過你們的,把孫子給我養胖就行,別的都是瞎操心。”
兒子笑了,說:“下灣村離縣城多遠的路,那裏就成故土故屋?您在這裏住,什麼時候想什麼時候回去看嘛。”
兒媳婦也在旁邊笑。
李一鋤白著眼,說:“你懂什麼,聞著氣不對,氣對才算是故土故屋。”
兒子就逗弄老父:“那是什麼味?我怎麼聞不到?跟這老花雕味一樣嗎?”
李一鋤歎口氣,不知道說什麼好。這個兒子,死了媽後,李一鋤把一半命搭在土地上,一半命搭在他身上,不讓兒子受半點委屈吃半點苦。下灣村人拿李一鋤當外人,但對這個生長在下灣村裏的孩子還是疼愛的,從小沒被誰欺負,又長得乖巧聽話,當了媽的女人眼見這孩子從前麵走來,便起了笑意,顛顛地小跑迎上去,手一伸就把孩子的頭攬進肥厚的胸懷裏。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兒子有一天從學校回來,嘴巴掛得老高,不理睬李一鋤。李一鋤急了,殺雞,砍了兩隻大雞腿哄兒子。兒子還是不高興。李一鋤沒法,求鄰居嬸子過來哄。這個嬸子心好,兒子身上的衣服鞋子,都是她幫忙收拾的,兒子聽她的。嬸子把兒子攬進懷裏,哄了一陣,小東西竟然淚眼汪汪地說,他要爸爸給他弄個媽,課本裏的小蝌蚪都有媽找,他沒媽找。鄰居嬸子當時就掉眼淚了,也不管李一鋤願不願意,四處放話,嫁到下灣村的女人一時都忙回娘家,打探娘家是否有合適李一鋤的女人。好不容易找著一個,人家還是個未婚的,二十八歲,因為一隻眼白內障,耽誤了嫁人。人約來了,鄰居嬸子張羅一桌飯菜,大家見麵,兒子對這個未來媽媽也喜歡,女人脾氣也好,李一鋤隻是笑,鄰居嬸子心裏就有數了。李一鋤和女人來來往往地處了一段時間,他和兒子吃了一段時間的熱飯熱菜,家似乎又圓滿了,日子又變得有滋味了。又有一天,兒子從學校回來,嘴巴又掛起來了。李一鋤隻好又把鄰居嬸子叫來,兒子說,他不要媽了,後媽會打人,他死也不要後媽。這回鄰居嬸子生氣了,風風火火跑到學校質問老師,是不是老師教的歪道理,又在村裏跳腳罵一陣,罵那些長舌頭瞎攪和的人。李一鋤覺得實在對不起那個女人,把兒子打一頓。這段婚事不了了之後,他好長一段時間見誰都發愣,眼神鬆散神情木然,把叔叫成伯,把嬸當作姑,輩分全叫亂了。兒子漸漸長大懂事,下灣村那些疼他又嘴巴大的女人,閃閃爍爍地,把他媽的死告訴他。兒子回家問李一鋤,被李一鋤一頓痛罵,並且殺雞打酒,把廖秉德請來家裏吃肉喝酒,告訴兒子:你爸和你伯,好呢,別聽那些人瞎說。說得廖秉德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李一鋤不願意讓兒子知道自己的屈辱,也不願意這些屈辱滲進兒子的心裏,他希望兒子快快活活成長,亮亮堂堂做人,過往那些恩怨溝坎,他隻想一個人埋在心裏。兒子長這麼大,可以說他這個當老子的,比下灣村任何當老子的都認真都細心,也都累。
兒子見老父默不作聲,繼續說服他:“爸,您還是搬來吧,那些田地,我都會處理好的。”
李一鋤放下酒杯,仰臉問兒子:“老屋也賣掉?”
兒子一下子就猜到老父“也”裏邊的意思。他說:“我們不賣老屋,祖宗的香爐在老屋,賣老屋不等於賣祖宗了。”
李一鋤白兒子一眼,說:“你還記得祖宗,我以為你忘記了。”
兒子笑起來,說:“爸,我們不和秉德伯家比,我們家不是他們家。您搬來後,年節我還回去燒香磕頭的,放心吧。”
李一鋤說:“我有什麼不放心?過了今天沒明天的人了,還不是為你們才喘口氣。”
兒子開起玩笑來,說:“爸,您別這麼說,來了城裏,不淋不曬,半個月,我保證你比那些天黑在廣場上跳舞的老幹部差不了多少,您要是高興,再找個伴,我保證給你們養老送終。”
兒子把話說白了,老子不好意思起來,借著老花雕,把臉喝得火燒火燎的,李一鋤朝兒子撇嘴,說:“再找個伴?老不中用才叫我找個伴,我看你小子孝心還比不上這老花雕酒純。”
兒子一口老花雕全噴了出來,和老婆把淚都笑出來了。李一鋤自覺失言,尷尬一笑。
換回到三十多年前,李一鋤是看天不見天看地不見地,朝前看兩眼茫茫,長路漫漫,唯一的指望就是把兒子養大。如今兒子不僅養大了,還給他爭氣了,三十多年前,李一鋤能想到今天嗎?想不到。要是能想到有今天,也許他就不會把頭埋在褲襠裏忍氣吞聲過大半輩子了,誰都想抬頭挺胸走路看人,再老實的狗凶起來還咬人呢,在下灣村待大半輩子了,李一鋤真真連毛孩子都沒敢得罪過。可話也說回來了,日子就像一根甘蔗,有的人從甘蔗頭吃起,把日子越嚼越淡,有的人從甘蔗尾啃起,日子越過越甜,從頭到尾,從尾到頭,甘蔗嚼了,一輩子就完了。李一鋤一輩子就是從甘蔗尾開始,開頭的寡淡滋味回想起來令人忍不住心如煎熬,兒子的老花雕酒,是該孝敬的。
李一鋤抿著老花雕,嚼著脆豬耳朵,麵上平平,心裏波瀾。
“爸,”兒子盯住李一鋤,說,“村裏說的那件事情,到底是真是假?”
李一鋤知道“那件事情”的意思,他放下酒杯,力有些重。
兒子說:“村裏人都這麼說,你為什麼不對我說實話?”
李一鋤心潮翻湧,氣就粗了,他說:“你信別人還是信你老子?信你老子就安安心心過你的日子。”
兒子說:“爸,人活一口氣,死的那是我媽。”
兒子提到媽,李一鋤就有些可憐了,兒子沒媽也許和他沒老婆一樣,心裏有說不出的恓惶,但能讓死人拽住活人不放嗎?就算記仇,那也是他李一鋤和廖秉德的仇,老一輩的恩恩怨怨,李一鋤不想帶給下一輩了。狠下心,李一鋤說:“我說沒有就沒有。那地原來確實是我們家的,但那是我和你秉德伯兩廂情願換的,田挨著房子,每天睜眼就見地,踏實。”
兒子還是滿眼疑慮。李一鋤又說:“人生老病死,你媽命薄,隻能怨老天爺。”
兒子勾下頭,擺弄桌上的酒杯,小平頭,闊臉,方額,像他媽,脾氣溫和,還是像他媽。李一鋤的憐愛從心裏漫上來,給兒子滿了一杯老花雕。兒子抬起頭,有些淚花在眼裏打轉,和老父碰了杯,說:“爸,您一輩子不容易,我就想知道哪些事情能給你出口氣的,還是那句話,人活要臉。”
李一鋤說:“你想怎麼出這口氣?把廖秉德和他的三個兒全殺了?”
兒子的目光立刻變得硬朗起來,說:“這麼說那事情是真的?”
李一鋤擺擺手。
兒子說:“爸,這事要是真的,我饒不了這家人,我媽不能白死。他們家三個兒在下灣村是龍,在這裏是蟲,我一天能找人整他們三四回,叫他們在這城裏混不下去。”
李一鋤立刻瞪眼,筷子當當當敲打兒子的酒杯,“你敢!忘了本了!下灣村人哪一家的嬸子胸膛你沒鑽過?秉德家的老奶奶還給你塞過熟雞蛋,這些你都忘了?大了,翅膀硬了,想整人了,想顯威風了,你幹脆連你老子也給整了。”
兒子見老父動氣,趕忙賠笑臉,倒酒夾菜,安撫老父親。兒媳婦端上來一盆瓜苗湯,裏頭拍了蒜末,瓜苗嫩綠,湯水碧清,香氣撲鼻。李一鋤心裏的氣消了一半,他看湯盆,聞湯水,說:“這瓜苗肥料正,是雞鴨糞施肥,不是化肥。放化肥的瓜苗肥得好看,但苗綠得發黑,湯水也沒這麼清透,吃起來鹹味大,這瓜苗買得正。”李一鋤看兒媳婦一眼。
兒媳婦笑笑,說:“這瓜苗不是買的,村裏人送的。”
李一鋤撈了一筷子瓜苗,湯湯汁汁送進嘴巴裏,瓜苗稈子很韌,很脆,嚼起來咯吱咯吱響。李一鋤對兒子偏著臉說:“聽見吧?別以為你進了城當了領導,眼裏就裝不下農村人了,城裏人誰認得你?拿這麼好的菜送你?這是誰家種的瓜苗,味很地道。年初一直陰雨,我的風濕腿沒力氣,要不在荷塘邊種上幾窩瓜苗,你們也能吃上了。”
兒子說:“秉德伯送的,一大把。昨天在我單位門口守一個早上,非要送我一把瓜苗。”
李一鋤一口瓜苗卡在喉嚨裏,吞不是吐不是,心裏像有一麵鼓在擂,咚咚咚響。李一鋤看一眼兒子,兒子也目不轉睛盯著他。知子莫若父,他知道兒子,兒子必定也能從他臉上神情細微的變化琢磨出一些事情來。李一鋤低下頭,掐斷兒子探尋的目光,努力平息心裏的鼓聲,嘴巴裏的瓜苗細嚼慢咽,等心裏的火熄了,麵上的表情淡了,又夾一大筷子瓜苗送進嘴裏。
“他,找你有事?”李一鋤淡淡地問。
兒子說:“沒事。”
李一鋤仍然低頭:“沒事送你瓜苗幹嗎?”
兒子笑了,說:“爸,一把瓜苗能辦什麼事?我要是給他臉了。”
李一鋤點點頭。和兒子一頓花雕酒把午後都喝過了,酒勁上來,困乏也跟著上來,在兒子預備接他進城住的房間裏躺下,一覺起來窗外已經星光閃爍。李一鋤起來喝了一碗大米粥,執意讓兒子把他送回下灣村。車到村頭的公路,他就把兒子打發回去了。
天幕上星子繁多,月亮就變小了,月光卻很撒潑,亮得四野一草一木清晰可辨。這個季節正是草木繁茂的時候,有風過來,莊稼和草木的各樣清香就拂麵而來了。從村裏不斷有一道道雪亮的光柱迅速出了村子,突突突突躥到李一鋤跟前,前座的人朝他按一串喇叭,後座上的人響亮吹一聲口哨,轟地又躥走了,留下幾縷尾氣彌漫在夜色裏。那是摩托車,村裏的年輕人都到城裏找樂子去了。這個村子自從富起來後,年輕人談戀愛不再躲到草垛和莊稼地裏,摩托車出了村子,拐到姑娘住的隔壁村,直接上門把人從父母眼皮底下拉走,到城裏玩一些燒錢的娛樂。城裏到節慶日,晚上還在廣場上燃放煙花爆竹,火藥味能彌漫到下灣村。下灣村的人,有伴的結伴,全部出動到城裏看煙花。李一鋤也看過,到縣城抱上孫子,兒子和兒媳婦跟在後頭,在專門留給縣領導觀賞煙花的戲台上很風頭地站著。賞完煙花回了村,李一鋤就失落了。通往村子裏的這條水泥道上,人家老兩口拖一個孫子,一路雞零狗碎地閑話,讓李一鋤倍感落寞。
此時,月光下的李一鋤就是這種心境。想到死去的女人,又想到那塊被強行換走的肥田,就想看看田了。
踩著一地的月光和往事,李一鋤就到了那塊地。八分良田此時在月光下一派靜謐,連一隻叫蟲都沒有。田裏種兩分左右的瓜苗,兩分左右的長豆角,一分左右的青瓜,餘下的地荒了。廖秉德的老婆在他們全家遷往縣城後,第二年就死了。這八分田,一直都是廖秉德坐著公交車來回打理。說不出是真種假種,每年兩季的稻穀,他不種,荒著,單等著收稻子後田閑了,下灣村人種菜種瓜時,廖秉德才從縣城扛著鋤頭鐮刀回來,在地裏揮汗鼓搗。也許是力不從心,八分田從來沒種滿全。李一鋤走下田裏,心裏萬般滋味,這田裏曾經有他的腳印和汗水,也有死去的女人的腳印和汗水……李一鋤在瓜苗壟前蹲下來,他摘下一片瓜苗葉子,湊到鼻子下聞聞,清香,淡淡幽幽,果然是農家肥施出來的。一般一窩瓜苗就點三四粒瓜籽,肥施得好了,瓜蔓就分得多,三四粒瓜籽長出的瓜蔓四處蔓延,匍匐在地麵上比一張八仙桌還要大,有的瓜蔓能長到四五米長。廖秉德這幾窩瓜苗就這樣長,瓜苗葉子長得跟蒲扇一樣大,蔥蘢繁茂。想必他在城裏養了雞,把雞糞攢下來施肥了。李一鋤在月光下看看瓜苗,看看攀架子的長豆角和青瓜,忽然感到心裏有火呼呼地躥上來。廖秉德,你這個人不是個東西,當年你拔了我的絲瓜架子,氣死我的女人,今天我也要把你的莊稼給弄了。李一鋤揚手捉了一把瓜苗,毛刺刺的瓜苗稈子在手掌心裏嚓啦嚓啦響,八仙桌大的一窩瓜苗頓時缺了一角。一陣風吹過來,瓜架子搖搖曳曳,全都變成了人影,條條垂掛的長豆角變成了長發,滿地的架子成了死去的女人影子,李一鋤驚出一身汗水,放了瓜苗。他一屁股坐在田裏,喘著氣,氣喘平了,火也消了,委屈卻一波一波湧上來,酸,還雜著苦。李一鋤哭了。
“你這個屈死鬼,這麼多年了,還惦記這塊田。”李一鋤抽抽搭搭的,在月光下摸索著,把被他捏皺巴的瓜苗葉子展平了。
“我心裏有氣,還不是為你,這麼多年一個人熬著,拔他幾窩瓜苗算什麼,你倒好,出來嚇我。”
“好了,回去吧。我也回了。”
李一鋤站起來,走上田埂,說:“廖秉德,我不是你,做不出這樣齷齪事情來。”
他拍了拍身後的塵土,拍下一地寡淡的月光。
3
晨曦和黃昏一如既往在下灣村來了又走,下灣村人的日子,除了婚喪嫁娶熱鬧上一兩天,今天和昨天沒多大區別,地裏的活忙完了,腰裏揣著厚實的票子,走路的姿勢和神色都是慵懶的,腳踏實地的自信和慵懶。李一鋤的日子卻變得有些不一樣起來。以往他坐在荷塘邊,觸景傷情,看見荷塘回憶起是是非非的往事。現在,一盆瓜苗湯使得李一鋤的生活多了些內容。他坐在荷塘邊,琢磨著廖秉德,這個老東西,到底又在耍什麼花招?廖秉德的老娘未死之前,是個大善人,貓啊狗的,進她的家門從沒空過嘴巴,大善人卻養出了一個令全村人鄙夷的兒子,為了廖秉德的所作所為,這個當娘的不知道給多少村人賠過禮。問遍下灣村的人,沒有哪個人在廖秉德身上得到過半個瓜菜的好處,這樣一個東西,居然拿著瓜苗到兒子的單位門口候著,這還是廖秉德嗎?也許老東西老了,良心發現,想積點陰德帶到那邊的世界也說不定。
下灣村最熱鬧的去處,要算村頭的老榕樹下了。這榕樹不是一棵,而是兩棵,黏糊在一起長,根部有三個大水缸粗,乍一看渾然一體,根本看不出是兩棵樹。下灣村那些年歲長得麵目分不出性別的老人說這是夫妻樹,也不知道他們依據什麼判斷樹的雌雄。這兩棵連體般的榕樹樹幹長得粗糲猙獰,隨便一根枝幹都能劈下半棟樓的燒柴。下灣村是不敢動這燒柴的,就算十幾年前下灣村人燒飯還用稻草那時,也沒人撿拾冬天凋落的榕樹枯枝回家燒飯。天地萬物,長到異相就是神物了,下灣村人固執地相信這兩棵榕樹代表看不見的神靈,是村裏的吉祥物,守護神。逢農曆大年,婦女們便備下紅絲綢三尺,梳洗淨身後,來給兩棵老樹燒香掛紅,祈求太平日子。這樣的神物,誰敢當燒飯的柴火點著?年節一過,神樹就恢複了它的另一種功能,成了下灣村男人和小孩憩息閑談,打發時光的去處。過了午飯後,太陽大了,田裏做活的男人回到家裏,撂下手裏的農具,草帽一甩就到村頭的榕樹下涼快。榕樹根下,一般分為兩個幫派,一幫是六十歲以上的老頭,一幫是四十歲以上六十歲以下的正在掌家的壯年男人。小青年和女人是不去那裏的。兩幫男人裏頭,有的是父子,有的是叔侄,按照年齡各自蹲在自己的幫派裏。五穀雜糧的種植,病蟲災害的防治,成本高低,收成好壞,春捂秋凍,季節更替,家電換代,樓房更新,全都在這裏交流。是是非非,拉拉雜雜,有的話順耳,有的話傷人,便有人在這裏結下一輩子的情誼,子子孫孫也跟著好成一家人,有人落下一輩子的記恨,幾代人老死不相往來。兩棵老榕樹大肚能容,沉默中見證下灣村人一代又一代是非與輪回。時光回到十年前,李一鋤是不敢來這榕樹下摻和的。他是什麼人?入贅的,根脈不在這個村子裏,榕樹下無論哪一個幫派男人都不接受他。李一鋤從榕樹下走過,兩幫男人目光像釘子一樣,銳利地盯住他,使他不敢靠近。兒子在城裏參加工作後,李一鋤再從榕樹下走過,男人們目光裏的棱棱角角鈍了許多,有厚道的年長者打招呼:老李,忙?榕樹下歇涼吧?李一鋤在下灣村熬了將近四十年,終於能走進榕樹下,成為真正的下灣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