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中篇小說 一塘香荷(陶麗群)(2 / 3)

陽光很好,透亮,熱辣。農村人不喜歡春暖花開那樣的景致,喜歡炙熱繁茂的夏秋季節。李一鋤背著手,上身穿從兒子那撿來的深藍色襯衫,敞懷,裏邊是一件白色背心,黑色長褲,褐色涼鞋,頭上扣著草帽,踩著腳下自己的身影,朝榕樹下走去。老頭幫看見他遠遠走來,有人往空的地方挪挪,李一鋤到榕樹根下,位置已經空出來了。

廖秉德的堂弟也在裏頭,看見李一鋤,神情模糊地笑。李一鋤朝他點點頭,坐在一根浮出地麵的榕樹根上,摸出紅塔山給老頭們散煙。他倒不怎麼抽,就愛喝兩口,兒子家裏常有些莫名其妙的煙酒,李一鋤每次進城,都能帶回來不少,拿到榕樹下派發。老頭們接了煙點上,剩下的半包,他扔到青壯年那幫男人裏頭。榕樹根下頓時煙霧繚繞起來。

“老李,”有人就開始說話了,“你屋後那半畝荷塘,我看長得夠茂,等冬天荷葉枯敗放幹了水,少說也能起七八百斤藕。”

李一鋤說:“去年冬天沒起,天太冷,這把老骨頭下不了水了。”

“招呼幾個年輕人下去,三五天不就完事了。”

李一鋤說:“也不指望賣這幾個錢,誰吃誰去挖,去年春節前不少人去挖了。”

“去年冬天藕三塊一斤,我看今年沒有三塊五拿不下來。藕一入冬就貴,天冷,家家都要吃燉菜,臘月豬腳燉蓮藕少不了。”

“頂一畝稻子了。”

李一鋤說:“當初就十把斤藕根栽下去,本子低。要說藕這東西,倒比稻子好長,也好管,有水就能活了,但施肥可不比稻子少,尿素和複合肥是常撒的。”

“可不是,也正好在你屋後,原來那也不是什麼好田,靠近人住的地方,老鼠多,種稻種菜都不行,都給老鼠種了,挖塘種荷正好,老鼠禍害不到。”

李一鋤點點頭。

“老李,年後你再買點草魚種放下去,明年這個時候就有魚吃了。中午放根魚竿下去,傍晚的下酒菜就有了。”

廖秉德堂弟趁機插話:“當年你和我哥換地算是換對了,如今這塘荷值錢。”

一幫老頭安靜下來,吸煙,煙吸得吱吱響,仿佛在燒看不見的東西,可能燒什麼?往事是燒不掉的。終於有人按捺不住了,說:“當年是你哥和老李換的地,不是老李和你哥換。我就聽不得你這話,如今這塘荷值錢,當初是什麼樣的?你哥捉鬮得了那塊地,一年兩稻就沒認真種過,草不除肥不施,滿地都是老鼠洞洞,也就老李肯換了,換別人誰肯?你肯?”

榕樹根下又沉默起來。廖秉德的堂弟也知道當年換地的境況,自知自家兄弟當年確是強人所難,理虧了。想著時過境遷,如今自家兄弟那田值錢了,覺得老李也該心平了,想在老李麵前現好,沒料到老李不計較,別人卻替他計較上了,硬硬實實幾句話,給他碰一鼻子灰,看來自家兄弟在下灣村人心裏確實很不成人樣。他不敢再言語。李一鋤也聽出幾番滋味。這樣的話,換在三十多年前廖秉德強行換田那時說出來,李一鋤肯定會感恩戴德一輩子,如今給他說好話的人,也是看人下菜。假如李一鋤的兒子也在下灣村耕田犁地,話就是另一個說法了。世道就這樣,人心就這樣。倒是廖秉德的親戚,還敢在他麵前說他的“哥”,這番心態倒顯得難能可貴起來。話轉到廖秉德身上,這是李一鋤想聽的。在下灣村的榕樹下,不會有被徹底遺忘的人和事。李一鋤朝廖秉德的堂弟挪了挪,說:“好久不見你老哥回來了,怕是在城裏過好日子把下灣村忘了?”

廖秉德的堂弟正擔心李一鋤趁機朝他發難,惶惑之間,李一鋤卻關心問候,一時有些亂了方寸。

“好呢,哦,前段時間病了,也不知道近來好些沒有。”堂弟說。

那顯然是好了,不然哪能到兒子單位門口送瓜苗。李一鋤想,隻是不知什麼病,把廖秉德變得不像廖秉德了。

李一鋤說:“怪不得,沒見他回來扶青瓜架子,兩地壟青瓜都長老了,架子也趴了。”

堂弟點點頭,說:“病時還說胡話,想回村裏,村裏哪裏還有住的。”

李一鋤一怔,想回下灣村?廖秉德的房屋幾年前他幾個兒子賣給了本家兄弟廖秉德大哥的兒子,如今本家兄弟的後人已經在裏頭娶妻生子安了香爐,成了人家的祖屋了,哪裏還能回下灣村?沒法回了。

“好端端,怎麼又想回來了?”李一鋤問。

堂弟說:“不知道老哥怎麼想的,還鬧著要把老屋買回來,願賣願買,兄弟也得講道理,人家願賣才行。”

旁邊一老頭便哧地笑起來,說:“明擺嘛,城裏待不下去了。”

廖秉德堂弟不買賬了,紮老頭一句刺話:“待不待下去,人家現在就在那裏待著,沒在下灣村的榕樹下蹲著。”

老頭火氣起來了,說:“好的還想回來?進城?哼!不看自己幾斤幾兩,怕是到死了連個搭靈棚的地都找不著。”

堂弟也火了,脖子上青筋都暴起來,手指尖的煙頭彈到地上,指著老頭道:“我最看不起你這種人,牆頭上的茅草隨風擺,我哥在時喝酒少你哪一頓?人一轉身連死都詛咒上了,我看該你死。”

老頭蹦起來,幸虧旁邊一老頭拉住他,要不就要蹦到廖秉德堂弟跟前了,老頭破口大罵起來:“我×你媽,少我哪一頓?哪一頓不是我掏錢買酒肉?下灣村人哪一個吃得你們幾兄弟一頓酒?撒泡尿照照,你們那還叫人臉嗎?還要不要臉?”

廖秉德堂弟就冷笑起來,廖家骨子裏的霸蠻和無賴露出來了,堂弟說:“吃你活該!有本事吃別人,沒本事被人吃,就該吃你這種沒本事的。”

這樣的話,按說是把人的臉皮都罵破了,被罵的人該動拳腳了,可是廖家那進城的兄弟也太不是個人,在下灣村幾乎沒有不被他占些便宜的,按照這位堂弟的說法,下灣村的人全是沒本事的窩囊廢了。老頭不笨,捉住堂弟的話柄,話鋒一轉,把榕樹下老老少少的男人全都攏到自己這邊來,老頭嘴角掛著嘲笑,說:“看看吧,看看廖家的嘴臉,吃了人家還朝人家鍋裏拉屎,下灣村的人全是沒本事的,”老頭指一圈榕樹下的老少男人,道:“下灣村人哪一個不被你們家兄弟占過便宜?我們全是軟蛋啦。老李,你是最大的軟蛋,當年你那塊肥田,下灣村誰不知道就是廖家像強盜一樣換走?下灣村最沒本事的人就是你了。”

廖秉德堂弟料不到老頭會把話題引到他最擔心的事情上,回話吧怕得罪李一鋤,不回吧又咽不下這口氣,心裏窩著一團火,臉憋成豬肝色,啞在那裏。李一鋤很恓惶,三十多年來的窗紙就這樣毫無防備被捅破,可那個做下事情的人卻並不在場,這窗紙就破得不痛不癢的。榕樹下的兩幫男人也被老頭的話攪翻得思緒紛飛,回想起吃廖秉德的種種啞巴虧,受廖秉德的種種閑氣,目光裏都燒著一把火。廖秉德的堂弟仿佛聽見沉默的空氣中劈劈啪啪燃燒的怒火,這是眾怒啊,惹不起。他忍下心裏對老頭的怨恨,站起來,拍拍身後沾染的浮土,對李一鋤說:“老李,有空家裏串門去。”目光剛硬地剜老頭一眼,走了。

李一鋤頭都來不及點,隻看見廖秉德堂弟落寞地走出榕樹下,白花花的陽光下他的黑影子受傷似的,縮在腳跟下,隻有簸箕大。他想風水從來都不會永遠停在誰麵前,讓他一輩子順風順水,這個道理多淺顯,可人總是往繁雜裏活,人心總是往大裏長,往硬裏生,一輩子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鄉裏親鄰,生生被活陌生了,活傷了,值得嗎?李一鋤心裏滋味雜陳,也站起來,也拍拍身後的浮土,走出榕樹下。

心裏揣了雜事,白花花的陽光也使李一鋤感覺不到溫度了。臉籠在草帽的陰影下,一路低頭走,一路想,廖秉德想回下灣村,還想把老屋買回來,老屋是賣給他家兄弟,買不買得回,看他自家兄弟的想法了。人老了,落葉歸根,這個李一鋤能猜出來。但廖秉德給兒子送瓜苗,李一鋤就想不明白了。難道想讓兒子幫忙說服他自家兄弟把房屋回賣給他?這種事情,外人哪能摻和?隻能越幫越忙,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親兄弟偏要往裏插一個外人來傳話,顯得生分了,這點道理廖秉德未必不懂。而且這個傳話人找到兒子頭上,也不對頭,他到底想幹什麼呢?事情隔了三十多年,三十多年來,李一鋤和廖秉德幾乎沒搭過話,碰麵大家眼皮一耷,過去了。下灣村誰都知道他們兩家人之間隔著一個死去的女人,這隔閡有多大,廖秉德一把瓜苗就想彌合了?李一鋤一腦袋迷迷糊糊的,回到家裏,屋後的一塘荷又把香氣蕩得滿屋都是,荷香把他撩撥得愈發傷懷了。他連頭上的草帽都沒摘下,進廚房燒水燉上四個綠皮鴨蛋,到荷塘邊折下一張荷葉,包好煮熟的鴨蛋,從雜房裏摸了把小口鋤頭,出門了。

很久沒去女人的墳頭了。下灣村的墳場在凹地,這塊地十多畝,分到戶頭,每戶就幾分地,離村子兩裏地左右。凹地比村裏周圍地勢都低,黏土質,種不出好莊稼。早年凹地一直都被拿來種劍麻,撚麻繩用,後來繩子多改為尼龍繩了,劍麻就疏於管理,基本上自生自滅,到現在,連根劍麻根都找不到了。零零星星的,開始有人家把故去的親人葬到這塊種不成莊稼的凹地來,漸漸就成了墳場,勤快的人家種上幾壟木薯,隻是種,基本上也是不施肥打藥的,聽天由命了,秋後趁天氣涼爽,來挖幾鋤頭,收上來幾十斤,早晚也能吃上好幾頓。大多數時候是種下,不記得收,全都種給老鼠了。李一鋤也種上木薯,不僅種,也管,常常帶把鐮刀或鋤頭,長草的割草,有鼠洞的填土,碰上大雨,積水豐沛,還帶來幾捧複合肥埋進木薯根下,他的地就比別家的地多了些綠,往凹地來得也比別人勤了。下灣村的人隻知道這老頭愛種地,凹地這樣草都嫌貧的地方也能種出光景來。隻有李一鋤知道,他是借種地的幌子,來女人的墳頭瞧瞧。女人死時雖說死得可憐,但畢竟年輕,死時也是眉眼分明,好模好樣,又想到了她活著的時候,剛結婚時的羞澀,懷孩子的喜悅,當媽後眉梢眼角蓄滿的母愛,當著他的麵半遮半掩地奶孩子,千種恩愛,萬般溫情,常常使李一鋤揪心得不行,他隻能來墳頭邊默默待上一陣,隔著一堆黃土,讓往日的萬般溫馨把生和死的人連在一起。

凹地有風,徐緩吹拂,風也是熱的。整片凹地聳著高低不平的墳堆,二次葬的墳頭矮些圓些,頭葬的長形高大。三月三早就過了,在三月三砍倒的墳頭草經過一夏的風吹雨淋,又茂茂盛盛長出來,招魂幡也倒的倒斷的斷。幾棵高大的桉樹聳在老水渠邊。凹地被村人廢棄成為墳場後,水渠就沒再引過水了。李一鋤穿過桉樹下,越過大大小小的墳頭,朝自己那幾分地走去。墳場裏還有幾個人在忙活,西頭不知道是誰,點燃地裏的野草,火燒得劈劈啪啪爆響,濃煙籠罩半個墳場。女人下葬三十多年了,還沒起過墳,墳頭一直又高又大。兒子參加工作後,想給死去的媽用水泥砌一個墳屋,李一鋤不讓,他說人都死了,別再折騰了,讓你媽清清靜靜躺著吧。最後隻立了一塊石碑。李一鋤圍墳堆種了一圈木薯,墳頭上還栽了兩兜,此時木薯枝葉繁茂,仿佛給地下躺的人撐一把綠傘。上個月初八李一鋤來過一趟,那是女人的忌日,李一鋤把墳堆上的野草都扯幹淨了,才一個月不到,又長了出來,綠瑩瑩的。李一鋤摘下一把木薯葉子,鋪在墓碑前,把裹著熟鴨蛋的荷葉展開,鋪在木薯葉子上,人在墳頭跟前蹲下來,點上一支煙,以煙代香火。

“你兒出息了,”李一鋤在心裏默默說,“你命薄啊,做非做歹的人都把日子過下來了,你怎麼就不能過呢?早早走了,多好的日子你也見不到了。”

“你享不到的福,給你的兒孫們享吧,保佑他們平安……”

“你帶我來這個村,好田好地,我卻沒能給你一天好日子過。”

“我一輩子,也沒負你,熬著,兒孫都大了……”

一陣風吹過來,木薯葉子飛揚,沙沙響,還有踩踏在野草上的沉悶而拖遝的腳步聲。李一鋤沉浸在淒切的心緒裏,直到身後的腳步聲近在耳旁,他才驚得回過神來,回轉頭,眼裏蓄的淚水就跟著滑落了。

李一鋤愕然了,淌著兩行淚水盯住跟前的人,廖秉德。廖秉德一身黑布衣,草帽,草帽下一張臉黑裏透黃,隻有大病初愈的人才是這神色。上一次見到廖秉德是什麼時候了?仿佛是在他家還沒進城前,在村裏路上見的,但是李一鋤從沒正眼看過廖秉德,從耷拉的眼皮下,晃晃悠悠過來一個影子,腳步沉實,身板硬朗。廖秉德什麼時候變成這模樣了?身板縮得不到以前一半,光剩下骨架子了,一張臉瘦出幾個坑,臉頰塌了,眼窩陷了。廖秉德很尷尬,寡黃的臉上訕訕的,他顯然想對李一鋤笑,但李一鋤臉上的淚水又使得他不敢笑。

“你……”李一鋤疑惑問道。

“老李……”廖秉德打招呼。

再也無話。隻有風在吹,熱乎乎的,腳底下踩的土地也是熱的,熱騰騰的氣從人的腳板心躥上來,撞著人的丹田,頂到胸膛上,李一鋤臉上的神情就有變化了,淚幹了,眼裏迸出來的光夾著火,熊熊燒向廖秉德。廖秉德臉上的訕笑消失了,嘴角微微抽搐,草帽簷下的發角滲出的汗珠沿著皺巴巴的臉滑到下巴上,停在下巴尖打轉。他張著嘴,目光慌亂地,顫顫地,說:“我,路過。回來給他公婆上上香。”廖秉德迅速瞥了一眼李一鋤身後的墳頭,說:“田裏的瓜菜,去摘了吃,攢雞糞施的肥,打湯甜。那田,我淨積攢雞糞漚,土肥。”說完,抹了一把滿臉的汗水,又瞥了一眼墳頭,臉上怯怯的,急忙轉身走了。不幾步又回來,轉到李一鋤身後的墓碑前,掏出香煙和打火機,蹲下,哆哆嗦嗦地打火點煙,打火機劈劈啪啪響了幾聲,聲音短促脆亮,顯然並沒有點到火芯上。又劈劈啪啪響了幾聲,著了。廖秉德點著煙,把煙屁股插在墓碑前的土裏,起身走了。

“老李,你也回吧,天熱。”熱風把話從前邊飄過來。

前前後後,直到廖秉德的影子消失,不到一支煙的工夫,李一鋤胸膛裏的火氣被廖秉德的驚慌和膽怯變得由盛而衰。現在,麵對死人墳前的嫋嫋香煙,他有點兒茫然了。廖秉德要是腰杆挺直目光冷硬地從田頭走過,李一鋤一點不奇怪,這副迎合示好的軟弱模樣,李一鋤就琢磨不透了。廖秉德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這還算是個人嗎?老話講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樣秉性易變的人,逢亂世必定是個大惡人。李一鋤望著嫋嫋煙火,一陣鄙夷,把香煙從墳前拔起來碾到土裏滅掉,半截煙頭彈得老遠。

回家路上,李一鋤有些坦然了,他想這老東西看來是真想回下灣村。可是回來,賣出去的老屋要不要得回還兩說。如今的李一鋤不是以前的李一鋤了,有兒子在城裏撐腰長臉,下灣村如今誰不敬他三分?廖秉德進城最好,走了幹淨,要想回下灣村,三十多年前造下的孽,怕還是要清算的,人活著不就爭口氣嗎?廖秉德隻能拉下臉軟了骨頭示好,暖暖李一鋤的心。不然廖秉德回到下灣村,也隻能落得個眾叛親離,下灣村人不會再拿正眼瞧他了。人老了,禁不起孤獨。這個老鬼,莫不就是這個心思?

4

廖秉德回村回得勤了,早早地,就看見他蹲在田裏,一個大草帽黑沉沉壓住臉。原先隻種一半的八分田,現在,荒了一半的也砍去雜草了,光溜溜平展展晾在那裏,又從城裏背回來半竹簍雞糞施肥,也不知道他想種什麼。一場雨下來,雜草又冒頭了,冒了再砍,老不見下種。他蹲在地裏,看見從村頭裏出來人影車影,就站起來,稍稍把壓低的草帽簷往上抬抬,露出臉,認真看從路上過去的人影車影,人影和車影把他遠遠拋下了,他還愣愣站著,愣愣看著,一臉茫茫然,仿佛他等的人到了跟前他卻不認識了。先前他回下灣村,隻貓在離村子還有一裏地的田地忙活,拔草,鬆土,整理青瓜架子,忙活完了,扭頭就上公交車回縣城,他知道下灣村人心裏瞧不起他。現在,忙到了中午,太陽像一盆火燃在頭頂上,廖秉德就走三步挪兩步的,朝村頭的榕樹下走來,摸摸索索坐進了榕樹根下。榕樹下有本家兄弟的,招呼他:叔,家裏吃去。他就點點頭,看了一圈榕樹下的兩幫男人,見不到熱臉,就磨磨蹭蹭起身,進了村子。廖秉德愛回他的老屋去,買走老屋的侄子原來很熱情地招呼他,隻當是這位老叔念舊,回老屋看看,但聽說廖秉德生了一場病,病中念叨要把老屋買回,侄子就慌了,怨氣漸漸上來,房屋田地,對種田人來說,比得再生父母,豈能你想賣就賣想買就買?心裏存下芥蒂,親情就淡薄了,遠遠地,看見一個黑人影朝自家走來,侄子咣當把大門一拉,到別處串門去。廖秉德回到老屋跟前,看見大門緊閉,滿臉失望。東張西望一會兒,踩著台階上到廊簷下,趴在鐵條窗口朝屋裏看,又側耳聆聽,一隻母雞仿佛剛下完蛋,咯咯咯歡叫,報喜似的,再也沒半點聲了。廖秉德死心了,又很不死心地,一步三回頭往另一個侄子家走去。這個侄子家,正好在李一鋤家跟前,中間隔一條水泥鋪的村巷道,屬於前後腳的鄰居。這前後腳的鄰居不比左右膀的鄰居親。村子裏的房子,前排的都起成一片,牆體連著牆體,隻有往上看屋頭,才分出一家是一家。所以前後腳的鄰居實際上並無多大交往,鄉鄰情分比較單薄。和李一鋤成為前後腳鄰居的廖秉德這個侄子,本是同廖秉德一個祖宗根係的,廖家的霸蠻秉性難免傳了些,被鄉鄰所詬。這個侄子卻是個懼內的人,娶的外村女人是個潑辣但極為講理之人,過門之後,聽到村裏關於廖家的是非議論,也目睹了廖家一些為人所恥的德性,遂嚴厲看管男人,疏遠本宗那些言行不端之輩,把廖家一半的親戚都得罪了。侄子老婆明大義地說,這樣的親戚不要也罷,誰人親媽老子死都得靠親裏鄉鄰挖墓抬棺蓋土,沒見過自家人埋自家人的。這個侄子家,倒比別的廖姓人家贏得下灣村人好感。

廖秉德進了侄子家門,侄子老婆就把粥菜給他端上來了。吃喝畢,廖秉德登上侄子家的樓房頂。侄子的樓房是兩層半,在屋頂上蓋了一間隻有柱子沒有圍牆的瓦屋,用來晾曬衣物。往後一看,和侄子家是前後腳鄰居的李一鋤的兩層樓房就盡收眼底了。李一鋤在樓房頂的水泥地上曬玉米,黃燦燦的占了一張涼席大的地麵,李一鋤戴一頂草帽,蹲在那裏翻玉米。廖秉德眼巴巴地看李一鋤,張張嘴:老李!聲卻沒出來,李一鋤還在那裏埋頭翻玉米。廖秉德滿眼落寞,目光幽幽往前看,一塘碧綠的荷花就進了眼裏,鍋蓋大的荷葉在微微抖動,中間綴著碗口大的粉白的荷花,廖秉德看呆了。看著看著,滿腹的心事就上來,琢磨上事情就忘了時間,把正午的太陽一直坐到偏西,天邊的晚霞都上來了。侄子老婆以為老叔已經離去,傍晚上來收晾曬衣物,見老叔著魔似的枯坐,嚇了一跳,趕緊奔下樓把男人叫上來。侄子躡手躡腳走到廖秉德身邊,輕聲叫:“叔,晚飯好了,樓下去吃。”

廖秉德才回過魂魄似的,猛然驚醒,連連說:“樓頂風涼,打了個盹,都到晚飯了?”樓頂水泥地燙得能煎雞蛋,散發出來的熱氣把人熏得跟在蒸籠裏似的,哪裏來的涼快?侄子害怕起來,老人說人生病時魂魄輕飄,熬不過去就被閻王爺拽走了,這個老叔剛生了一場病,三魂六魄還輕飄,癡呆呆地在樓頂上麵朝村子裏的墳場凹地眺望,莫不是在尋去路了?侄子手心發涼了,擔心老叔一頭栽倒在他家裏去了。廖秉德卻站起來,拍拍身後的浮塵,蕩悠悠下樓,侄子招呼的晚飯也沒吃。

廖秉德從此喜歡上這個侄子的家,一大早從縣城裏回來,到地裏忙活上一陣子,把地裏的瓜菜摘了一些,裝在草帽兜裏拿給侄子,到家裏吃喝完了,爬上樓頂,一坐就大半天。侄子看老叔行動如常,慢慢就放心了。廖秉德在樓頂上,看見李一鋤在喂雞,攆鴨子,打狗,上樓頂來攪翻玉米,更多時候看見李一鋤躺在屋後荷塘前竹叢下的躺椅上打盹,腳邊蜷縮著狗。醒的時候就摸狗頭和狗說話,廖秉德不知道他都對狗說了什麼,隻偶爾聽見狗應答他:汪,汪汪。廖秉德看看人和狗,看看人和狗說話,忽然就湧起來滿腹雜緒,低低一句:“我×你媽!”不知道罵誰。

李一鋤並不知道他在家裏的一舉一動都被廖秉德盡收眼底。廖秉德回村回得勤,並且摸回下灣村的老榕樹下,仿佛要重新融入下灣村,李一鋤便不再愛到榕樹下走動了,沒有去處消磨,時間就空出來,整天對狗說話,狗也不能回他半句,就倦了,三天兩頭把大門鎖上,往城裏去尋孫子玩。循著水泥路出了村子,慢慢靠近那塊讓李一鋤一輩子如鯁在喉的地。李一鋤埋頭走,他想下回再土地調整,他一定要帶頭建議把這塊田也調了。每次土地調整,廖秉德都憑著霸道的無賴本性守住這塊田,不參加調整。他要看看廖秉德有多霸,未必能一口把他生吃了?埋著頭尋思著,一聲急切的招呼嚇了他一跳:

“老李!”

廖秉德從密密的青瓜架子下鑽出來,頭上的草帽被青瓜蔓絆住了,頂著白花花的陽光朝李一鋤小跑過來。李一鋤一時茫然,不知道廖秉德想幹什麼。

“老李,進城去?”廖秉德頭上流汗,氣喘籲籲問,一臉急切。

李一鋤點點頭。廖秉德臉上冒出欣喜,他說:“你等等。”轉身小跑回地裏。李一鋤看見廖秉德站在青瓜架子旁,手忙腳亂地摘青瓜,眨眼就捧十來根嫩青瓜跑回來,青瓜頂子上還戴小黃花帽。

“老李,帶去給孫子嚼嚼,該長牙了,牙床癢,愛咬東西。這瓜好,不噴藥,洗洗給他磨磨牙。”李一鋤盯住廖秉德,廖秉德臉上的皺紋裏夾著汗水,深陷的雙眼泛一片黃,仿佛蒙一層塵,心裏便仿佛有根弦被撥動,顫顫的。他說:“家裏有,家裏有,你留著,你留著。”擺擺手,要走。

“老李,”廖秉德伸手拉住他,聲音裏透著哭腔,幾根捧不住的青瓜掉落在水泥路上,斷成兩截,“老李,拿著吧,幾根黃瓜,值幾個錢呀。”塞到李一鋤手裏,手和手碰到一起,兩個人無端端地都生出一股悲涼。李一鋤捉著青瓜,看廖秉德轉去的身影,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直到廖秉德在青瓜架子下朝他揮揮手,他才走了。走了一半,發現是走回村子裏,又轉了身。

兒子嚼著青瓜,嚼了一陣,說:“爸,我想給我媽起墳頭。”李一鋤正在逗弄孫子,小撥浪鼓叮咚叮咚地在孫子眼前搖。聞言停下來,疑惑地看兒子。

兒子說:“媽的墳頭早該起了,葬了二墳我媽在那頭才能和祖宗同桌吃飯。”

按照這片鄉土的風俗,不葬二次墳在陰界是不能同祖宗同桌吃飯的,死了的人頭葬五年後要起墳撿拾骨頭,裝進金壇裏另選墳地進行二次埋葬,這才算是入祖歸宗。頭葬的人骨頭連著肉身,盡管肉身已經腐化成泥,但是不潔淨,在陰界見了祖宗,也隻能遠遠相望,得不到祖宗的護佑,難免遭惡神厲鬼欺負。女人已經頭葬三十多年,早該起墳二葬了。兒子早就提過多次,但李一鋤一直不答應,撿了骨頭淨去肉身,離陰界近了離陽界遠了,李一鋤感到女人就真沒了。這麼多年來他自私地把女人留在靠近他的地方,讓女人一直在那頭不得安寧,也該給她入了祖宗安魂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