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中篇小說 一塘香荷(陶麗群)(3 / 3)

李一鋤點點頭,說:“要找好日子。”

兒子說:“我還要給我媽招魂。”

李一鋤手裏的撥浪鼓就落到地板上,咚一聲悶響。

“招什麼魂?你媽死在自家床上,又不是外頭的屈死鬼。”李一鋤喘著粗氣說。

兒子的臉就陰起來,仿佛罩一層烏雲,神情裏頭透一股狠勁。李一鋤心裏有些驚慌起來,這狠勁,李一鋤是見過的,三十多年前,廖秉德到家裏說要換地時,神情裏也透出這樣的狠勁。他想,他和死去的女人都不是狠心人,兒子身上的狠勁像誰?時光無痕無跡無聲無息的,到底在人心裏都種了些什麼?把人的心都種成什麼樣子了?

兒子說:“爸,這事你認下了我不認,我媽不屈哪能死得早?全村上下誰不知道?你對誰藏都不該對我藏,那是我媽。”

說到媽,兒子喉嚨哽了。他的下唇有兩道細小的凹痕,小時候兒子把自己的下唇當奶頭吸吮,這毛病一直到上小學五年級,被李一鋤一頓狠打後才慢慢改掉,門牙長期咬在下唇上留下的牙痕卻消不去了。兒子下唇上兩道細小的牙痕使李一鋤可憐上了兒子,他長歎一口氣。

5

農曆七月十四,是鬼節,陰曹地府的鬼這天都被放出來,閻王爺允許它們回家和活著的子孫團聚。人們要用五色紙剪裁成四季厚薄不同的衣服鞋帽,金銀財寶,亭台樓閣,在神堂前焚燒給回家的祖先們。進入農曆六月半後,下灣村的墳場凹地就熱鬧起來了,整天鳴炮不停,站在村子裏的樓頂上看,就看見一些晃來晃去的白影子,在高頭墳堆前穿梭。那是穿孝衣孝帽的兒孫們在給頭葬的故人起墳墓,趁鬼節到來前把親人的骨頭起了,天黑後由兒孫撐黑傘背回家裏停放在專門搭建的“停靈房”裏,叫做背陰親,是大孝。一般的人家瓜果香火供奉,家底厚實或有顯赫達官的人家就要請一班老道來做一場唱頌經,唱頌死者生前的賢孝仁德,請求陰間祖宗納其歸列。一直到鬼節後的七月十五,鬼魂們重新返回陰曹地府的這天,才選了良辰吉地進行二葬入土才算了了。一場道法念下來,加上茶水招待,三五千是少不了的。那些遭溺水落崖船沉車毀被人謀害等死在外頭的屈死鬼則更為繁瑣,要在頭葬起墳時,請專門招魂的老道來念招魂經,召回安撫死者魂魄,並念符作法咒令其屈死的罪人惡事,招魂經儀式繁瑣複雜,那就不是三五千能應付得了的了。

兒子要請來大道(八位道公,稱為大道,一般請四位道公,稱為孝道),先給母親做一場唱頌經,而後再做一場招魂經,給死去的媽招魂,這叫“雙道”。

兒子請人拉來磚頭水泥,在屋後的竹叢下蓋起一間“停靈屋”,屋簷四個角翹起,雕著水泥鳳頭,一扇鐵門漆成朱紅色,屋子裏砌一個神台,錯成上下兩個台階,上一層供裝骨頭的金壇,下層供瓜果香燭,一張紅木八仙桌擺在神台下,把“停靈屋”隔成兩半,圍著八張靠椅,那是給唱頌經和念招魂經的八位大道備下的。

下灣村的人看見李一鋤家鬧出的大動靜,都說這是個大孝子啊,肯給老娘大花銷,生這樣的兒吃多少苦都值了,看李一鋤的目光就多了一層敬佩。起墳那天,天高雲淡風低。八位長褂老道帶著一班響器在已經提前淨了草的墳頭前吹打念唱,邀請死者起身回家。兒子一家三口著麻衣戴白孝,孝子孝孫跪在墳頭,兒子一班屬下著黑衣戴墨鏡,在他們身後繃直身子站著,往後是下灣村的八位八爺。八爺也叫抬棺人,因為是八個人,稱為八爺。凡有喪事,不論誰家,不論貴賤,死者為大,八爺都會主動前來幫忙料理喪事,包括起墳墓。死人挖坑蓋土,起墳挖土開棺,都是八爺做的事情。八位八爺做了半輩子八爺,還沒見過這樣大架勢的喪事,加上辦事家裏出手大方,每人發一包大中華,一頂黃燦燦的草帽,一背簍罐裝紅牛隨意飲用,就顯出了比以往莊嚴的神態來。大道做完儀式,手中的鐃一陣響,響畢,又鳴了半天鞭炮,騰起來的煙霧彌漫大半個墳場,道公唱道:下鋤!

八爺們分別在墳頭點了一炷香,一鋤頭下去了,噗,幹燥的塵土揚起一片。生人和死人,骨肉和血脈,在這一刻將得以相見。

6

下灣村的女人們提著一刀紙錢和一把香,來燒紙上香。來的都是死者生前的姐妹,如今都老了,看見兒時玩伴早早成為一把白骨裝在金壇子裏,不免來了悲傷,總要紅個眼圈,點上三炷香,把紙錢燒上。死者的親人就給上香者敬上茶,謝香茶。點香敬祖,香不是能隨便點的,人家敬了,就得奉茶謝香火恩。和李一鋤同輩的老頭也來了,香火紙錢揣在口袋裏,進門說,給他媽來上炷香。兒子就把叔伯們領到停靈屋。上香者到了,八位大道都要來一陣鐃鈸笛鼓,熱熱鬧鬧地造出些聲響,仿佛告訴金壇裏的白骨:背地裏戀過你怨過你的人來了。上完香火敬畢謝香茶,兒子就把敬香者請進飯席,李一鋤陪喝上兩杯。無論何時來人,家裏都有掌勺的端上來一盤新的熱菜。兒子從城裏請來一位燒菜師傅,全天候著。二葬不像頭葬講究,有素也有葷,隻是葷的比平時稍稍遜了些,大肉裏裹著白豆腐,伴有粉條,也有混炒酸菜的。按照風俗,來上香的人一般也不是真吃,兩三筷子菜,一兩杯酒,給幾句安慰話就差不多了。兒子不看重禮節,講排場,酒敬得認真,也喝得認真,來者酒足飯飽,就把孝子賢孫的好話說上幾籮筐。喝到麵紅耳熱處,兒子說:叔,嬸子,我媽死得屈,得做“雙道”,沒有我這個兒她死也就死了,既然有了我,我就不能讓媽白白地死,你說是不是?叔和嬸子們就愣了,端到嘴邊的酒杯死活不肯沾嘴,仿佛是杯毒酒。

李一鋤在村子裏走,看誰的目光都虛虛的,仿佛做了賊。

殘陽滿天的黃昏,廖秉德來了,硬刮刮的黑布衣像掛在身上,棱棱角角都支棱起來了,衣服不常穿,褶子痕很大,黑黝黝的布衣襯他的黑臉,廖秉德就成了一團黑影子。他走得慢,仿佛在數步子走,鋤頭搭在右邊肩膀上,吊著一個籃子。籃子底的東西看不見,隻看見一把柚子葉從籃子裏綠油油伸出來。古時的“負荊請罪”,長了刺的柚子枝葉就是下灣村人心裏的“荊”了。時至今日,下灣村有在外頭遭遇橫禍死去的,擔罪過的一方除了賠錢賠物,一把柚子葉斷斷不能少。廖秉德帶來一把柚子葉子,沿村裏的水泥巷道朝李一鋤家走去,一些目光便從敞開的門洞裏飛出來,釘子一樣釘在他身上。

籃子從鋤頭上摘下來,遞給李一鋤,李一鋤手足無措了,沒接,嘴裏說:“來了?”

廖秉德提籃子的手就抖起來:“來了。”

兒子把籃子接過去,仔細瞧裏頭的柚子葉,笑容在臉上很足,說:“等著你的柚子葉呢,秉德伯,你的柚子葉不來,給我媽請的大道就要把招魂經念到年底了,哈哈哈。”

廖秉德的灰臉仿佛挨了一巴掌,嘴角抽搐起來,抖了半天嘴皮,才說:“哪能不來呢,我和你爸,差三五歲,也算一輩,哪能不來,該來的。”

兒子把廖秉德引進“停靈房”,八位大道見來了客,鐃鈸剛要響,兒子伸出一隻手掌,朝下壓了壓,把鐃鈸聲壓住了。

“停靈房”紅燭灼灼,香煙嫋嫋,神台上的金壇撐著一把黑傘,壇身纏三丈紅綢。二葬等於送故人入祖歸宗,屬喜葬。

“媽,”兒子站在靈堂前,雙手齊胸端起一碗黃酒,對靈堂上的金壇說,“你屈死了,千般的好你看不見了。你怎麼死的,兒記著!回到舊社會,兒一把斧頭把您的屈都報了。如今,兒不孝,隻能給您念念招魂經。您活著當好人,好人沒好報,變成屈死鬼,到地下心不能軟了,變成厲鬼惡魔回來尋活人報了冤屈吧。”話畢,一碗酒水淋在靈堂下,手一揚,碗嗖地擦著廖秉德的耳邊飛出停靈屋,砸在屋外的竹竿上,一聲脆響,碎片四處飛散。八位大道沒見過這駭人場麵,麵麵相覷後,立刻猜到來者必定是將要進行的招魂經裏被驅咒的主人家的“罪人”。做一輩子的道法,大道們還沒見過“罪人”主動上門受咒的,這回算是開眼了。

眼前的老頭麵色幹得沒有人形,兩肩塌陷,頭埋到胸前,哆哆嗦嗦地從籃子裏抽出柚子葉,擱在金壇下的香爐前,掏出一把香火,抽出五根香來,小心翼翼湊近靈台,把香伸向靈台上的燭火。

兒子盯住廖秉德說:“秉德伯,點不得,你得自己帶火點啊,燃火才能點香,這是禮節,到老了秉德伯還是這樣不講理。”

廖秉德的手僵在半空,幾根香微微抖動著。李一鋤走進靈屋,嗬斥兒子:“你這又算什麼糊塗禮,敢和你伯這樣說話。”

上前握住廖秉德的手,伸到靈台前的燭火上。廖秉德的手抖動得更劇烈了,他忽然伸出一隻胳膊,摟住李一鋤的肩膀,哭起來。

白天的熱氣收斂去後,夜就來了。老隊長從屋外的黑夜裏走進門來。天黑後,兒子就回縣城去了。李一鋤拉開冰箱,從裏頭拿出盤盞,老隊長擺擺手,說:“別忙,吃過了。到屋後荷塘邊去,那涼快。”

兩人來到屋後的停靈屋旁。老隊長進去上一炷香,給老道們散煙點上:“辛苦師傅們了,這是二葬,差不多就行了,別太講究。”這是客氣話。

出來和李一鋤坐在荷塘邊的條凳上,各自點上了煙火。有風吹來,荷葉抖得沙沙響,塘裏的蛙久不久呱一聲叫。這個夜晚涼爽,蛙也叫得少,都舒服地歇涼去了。

“這塘荷,種得好哇!”老隊長說話。

“嗯,也不是圖賣幾個錢,聞香也值了。”李一鋤說。

老隊長在黑暗裏點點頭。

“老李,”隊長說,“你來我們下灣村,有四十年了吧?”

“快了,”李一鋤說,“三十七年了,我二十八歲到下灣村,時間快啊。”

隊長說:“嗯,轉眼你都有孫子了,我們也都老了。”

李一鋤說:“嗯,不容易啊。”

一時無話,沉默了,兩個猩紅的煙頭在黑裏閃著。

“老李,”老隊長又開口了,“摸良心說話,我當隊長二十一年,還真沒把你當外來人看。那年黃開林家的牛吃了你家的禾苗,我讓他賠你二十斤化肥。”

李一鋤點點頭:“嗯,我在心裏記著呢。”

“可你要知道,樹挪了難活,人挪了,想活也不容易,難啊。”老隊長嗬地噴出一口煙。

李一鋤說:“誰說不是,靠你老哥關照不少啊。”

“那年那事,”老隊長在黑暗中朝明亮的停靈房看了一眼,“畢竟我們沒在地裏捉到人,我也不好說話。”

“這家人也真是昏了頭,日子過得把先人的臉都丟盡了!”隊長說。

隊長又說:“老李。”

李一鋤說:“我聽呢。”

隊長又嗬地噴一口煙,說:“動狠弄強的不是真強人,得理饒人的不是窩囊廢,這些道理,老祖宗早就告訴我們了,但能把道理看明白的人沒幾個。”

李一鋤點點頭。

老隊長說:“要我看,在下灣村裏,你算是個把道理活得明白的人,不容易啊。”

李一鋤說:“老隊長,你才是活明白的人啊,全村男女老少,沒有不服你的。”

老隊長點點頭,“靠的就是一個胸懷,以理服人,得理饒人,走到哪裏都得靠一個理字。”

李一鋤說:“說的是。”

隊長把煙吸猛了,一口煙嗆在胸腔裏出不來,猛咳一通,把荷塘裏的蛙驚得一陣鼓噪。

“可人……要把一個理字活到死,難啊。”老隊長斷斷續續地咳。

李一鋤進屋給他端來一碗稀粥,隊長端在手裏,呼哧呼哧喘氣,氣喘勻了,把稀粥喝下,空碗放在腳邊的水泥地上。

“老李,”老隊長說,“我不是隊長了,按道理是不該管家長裏短的。”

李一鋤摸出煙,遞給老隊長,點上火。“老哥,你該說就說,說就對了,不說就見外了。”李一鋤說。

老隊長點點頭,接過煙捏在指縫裏。“冤家宜解不宜結,人家把道理活明白過來了,我是想著,讓人家一個理,大家心裏都知道事情是怎麼個事情,你給了理心寬了,別人欠了理感恩了,活人也好,死人也好,該過去的事情就給它過去吧。大家都老了,黃土埋脖子的人了,能把道理活轉過來,不容易。”

塘裏的蛙聲靜下來了,隻有停靈房裏的大道唱頌經的聲音。塘邊的兩個人把煙抽得無聲無息的,一支煙抽完,也沒有一句話。老隊長把煙頭彈進荷塘裏,站起來。

“我回了,水招蚊子,你得給老道們點盤蚊香,日夜都不消停,辛苦,別讓人家說我們下灣村人不懂禮節。”

7

農曆七月十五,按照習俗,從陰界回來過鬼節的祖宗們這天都要返回了,起了頭葬的墳也要在這天選墓地和時辰進行二葬,使其得返陰界歸順列祖列宗。八位大道在李一鋤家唱了三七二十一天的頌經後,終於亡骨入土為安。下灣村開天盤古以來,到底隻做過一場“雙道”。活著的人,繼續活著,日子仍舊像流水一樣向前流淌。停靈屋撤下了香爐燭火,白色的麻布挽幛也收起來了,八仙桌搬進樓房裏,停靈房就空落下來,李一鋤一時不知道拿來做什麼用處。月光很好的夜晚,李一鋤坐在荷塘邊,空蕩的停靈房敞開著門,一抹清淡白亮的月光照進停靈房裏。寡白的月光使李一鋤無端端地傷心上了。女人終於二葬了,進了祖宗牌位,成了先人,他們之間,真正隔著天河了。望著空蕩蕩的停靈屋,李一鋤對女人充滿愧疚。老隊長的話他聽明白了,也想明白了,也覺得那樣做未必不是件積德的事情。人家一大家活人,生生被人開道念了咒,活人被當成惡魔一樣,一代一代怨恨,何時能了結?兒子不答應。李一鋤說,等我死了,你想咒誰就咒誰吧,我管不了。但他還活著,還在下灣村喘氣,這件事情就斷斷做不了。李一鋤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對得起天理人情的事,但卻對不起死去的人,如今“人”去樓空,想著女人活著時的種種好處,一時對月雙淚長流。

荷塘堤上忽然一陣鼠竄,仿佛老鼠被什麼給驚擾了。李一鋤望向荷塘堤,看見一個沉沉黑影朝外大步走,大概老鼠的亂竄也把他嚇著了。李一鋤一時緊了氣,他站起來,順手拎起條凳,朝荷塘堤上的黑影大叫:“誰在那裏?出個聲,不然凳子砸過去了!”

黑影大概嚇著了,加快腳步,卻不料黑暗中錯了腳,撲通跌進荷塘裏。

“老李,是我!”荷塘裏傳來顫顫的應答,在黑黝黝的荷葉下黑影掙紮著爬上荷塘。

廖秉德!

李一鋤大吃一驚,奔回屋拿來手電筒,順著荷塘走過去。廖秉德一身的水,在荷塘裏爬不上來,荷塘裏的水沒到他的腰處了。

李一鋤把手伸給他,廖秉德嘩啦嘩啦淌著一身水爬上了荷塘堤。

“大門亮著燈你不走,偏走這黑咕隆咚的地方,你要是在這荷塘裏出什麼事,我還得擔責任呢。走,屋裏去。”李一鋤埋怨說,亮著手電讓廖秉德走前頭。廖秉德卻不走。

“老李,”廖秉德說,“你把手電滅了,我們塘邊坐坐。”

李一鋤說:“你身上濕淋淋的,蹲這兒做什麼?喂蚊子?”

廖秉德卻固執不走,說:“沒事,老李,我真不進去了,你要是還把老哥當個活人,我們就在這兒說說話,這兒就好了。”

李一鋤遲疑了一下,手電筒在荷塘堤上照,選一段比較寬的,啪地滅掉手電。兩人蹲在荷塘邊。

李一鋤摸出煙火,給兩個人點上。

“你這是做什麼?我真弄不明白,鄉裏鄉親的,弄得像陌生人似的。”李一鋤在黑暗裏吐了一口煙,說。

月光下,一個猩紅的煙火抖抖的。廖秉德說:“老李,我心裏,有愧啊。”

李一鋤心裏一怔,默默吸煙。

廖秉德再次開口,聲音就含混起來,哽著了:“老李,活了一輩子,我算是明白了,人到老了,能問心無愧死去,那才叫活人。可我活得不像人啊。”

一陣微風吹過來,荷葉搖曳起來,沙沙響,摩挲著人的心,人的心也顫顫的。

“你說你,同一個村的,抬頭不見低頭見,那樣的事情你怎麼做得出?”李一鋤也哽了。

廖秉德哭聲就出來了,月光下一隻手蒙自己的眼,接著,啪一聲脆響,巴掌搧在自己的半邊臉上:“我糊塗,活得糊塗啊!老李。”

李一鋤慌起來,趕忙扔掉煙頭拉住廖秉德胳膊,說:“你這是做什麼?事情都過去了,再提起來活人死人都傷心。”

“事情是過去了,可我這心裏,過不去啊。”廖秉德抽抽搭搭地說,“老李,老哥對不住你們一家,這一次,老哥把老臉伸出來給你打,可你又不念咒了。”

“人心和人心不一樣,活法也不一樣。”李一鋤說。

“老李,老哥是真心對你悔過,你領不領,老哥也得把禮給你賠上了。”

“嗨。”李一鋤一聲歎氣,塘裏的荷又一陣沙沙響,仿佛跟著歎氣。

兩個人都不說話,月光像水一樣清淡,打在兩個人身上。

“老李,”良久,廖秉德說,聲音小得仿佛怕驚了眼前的一塘荷,“老哥,有一件心事,厚著臉給你開口。”

李一鋤偏過臉,月光下廖秉德的臉黑糊糊的,棱棱角角很分明,跟刀削似的,心想這個人不僅老了,而且弱了,跟從前相比成了兩個人,完全沒有年輕時候的勁頭了。可誰又能不老?活到老了,還能強得起的人,那是心裏的底氣強,跟前的人,哪裏還有半點底氣?便有憐惜從心底泛起來。廖秉德感覺到李一鋤的目光,垂下頭,良久開不了口。

李一鋤說:“說嘛。”

便又有哭聲響起來。廖秉德說:“老李,那田,你也看見了,我理得好,雞糞漚這幾年,漚肥了。”

“嗯。”

“老李,我想,和你換回來。”

李一鋤沒料到廖秉德說的是這樣的事,一時有點迷糊了,他說:“換回來?”

廖秉德抹著臉,說:“老李,我想把眼前這池塘換回來,那田還是你的。”

李一鋤這回聽得明白,怒從心起,他呼地站起來,擰開手電照廖秉德的臉。廖秉德偏過頭,半張濕漉漉的淚臉出現在手電的亮光裏。

“我說嘛,”李一鋤指著廖秉德,手指頭差一點就要戳到廖秉德腦袋上了,“老虎一樣凶惡的人怎麼突然想明白?原來謀想這個!你想換回來?當初你強盜一樣換走,活生生的人被你氣死了,今天你輕悄悄說想換回來,你想換回來就換回來了?你們廖家是什麼人?土管所?土管所還有王法管呢。換回來?除非死人能活回來了。”李一鋤扔下話,手電筒亮光一轉,轉身走了。廖秉德趕忙站起來拉住李一鋤的胳膊,李一鋤甩手,甩猛了,廖秉德一個趔趄咚地跌進荷塘裏。李一鋤吃了一驚,調轉手電筒,邊將亮光照進池塘裏,邊喊:“老廖老廖。”

廖秉德這回整個人都落進水裏,掙紮站穩了,水從頭上直往下淌,李一鋤伸出手拽住他的胳膊,廖秉德卻站在水中哭起來,不想上來了。

“老李,我隻是說說,荷塘還是你的,你不願意就當我沒說,我是誠心給你賠禮來了哇。”

李一鋤說:“你先上來,上來再說,這樣哪裏能說成事情,上來再說。”

兩個人離開荷塘邊,濕漉漉地來到竹叢下。李一鋤進屋拿來毛巾,一件衣服,給廖秉德換上,又拿來一瓶白酒,兩隻碗,兩個人在荷塘前坐下來。

“喝兩口,天雖然熱,塘裏的水涼,一把老骨頭了,哪裏禁得起這樣泡。”李一鋤倒出一碗酒,空氣中頓時有香醇的酒氣彌漫開來。

兩個人都抿了一口後,李一鋤說:“你怎麼想的?”

廖秉德放下酒碗,勾著頭,卻不說話。

李一鋤說:“說嘛,怎麼又想換回來了?”

廖秉德又猶豫一陣,開口了:“老李,我那房,當初悔不該賣啊,人老了,還是覺得老地方好,我不想死在外邊。他媽死那年,在醫院搭靈房,那哪是靈房?隻怕死人都到不了那頭。”說到死,廖秉德的聲音就像被鞭子抽了,顫起來。

李一鋤弄不明白了,說:“換回來有什麼用處?”

廖秉德又不開口了,端起酒碗,酒碗捏在手上,也不喝。

李一鋤急了,說:“我還真看不起你這樣的,你年輕時候的狠勁哪裏去了?如今說句話像擠硬屎似的。不說就別說,地不換,把酒喝完走吧。”

廖秉德喝了一口酒,放下酒碗,小聲說:“我想換回來,把塘填了,蓋房子,家裏的田地,就這塊挨村子,別地方的田地,村裏定是不給批建房子的。老李,我不想死在城裏,在太平間那兒搭個棚子,像死在外頭的野鬼似的,寒酸。”

李一鋤端酒碗的手就抖了。良久,他顫顫地說:“你作踐我呢,你這不是作踐我是什麼?這塘荷,當初你跟我換的時候什麼樣?我打理幾十年,才成這模樣,你又想換了。”

廖秉德就又哭起來。李一鋤煩了,放下酒碗,說:“知道哭了?活來活去,還是活回原地,早知道這樣當初幹嗎那樣折騰,把人命都折騰出來了。”說到死去的人,李一鋤又傷心上了,想起幾十年來的種種艱難,鼻子就酸溜溜的,淚也跟著落了。兩個老頭各自傷心各自落淚,一塘荷靜悄悄的,仿佛都豎著耳朵聽。

良久,李一鋤拿起酒瓶往兩個酒碗添酒,他端起酒碗抿了一口,望著月下的一塘荷,長歎一聲,說:“這塘荷,看著好,開花香,我還真舍不得。你這個老東西啊……當初你那田埂到哪裏,還記得吧?你別想多占我一寸土,眼前這叢竹子,可是我的。”

噗的一聲,有一隻青蛙跳進荷塘裏,大概撞到一朵荷花上了,有淡淡的荷香彌漫過來,月光透亮如水,往事遠了,夜靜了下來。

原刊責編 安殿榮 本刊責編 付秀瑩

責編稿簽:土地是人類的棲居之所,是最後的故園,是最終的歸處。人與土地的關係,是血脈的交融,是根係的糾葛,剪不斷理還亂,是古老的永恒的鄉愁。在城市化進程日益匆忙的腳步中,人與土地的關係,更是一個深刻、傷感、沉重,而又不得不麵對的話題。如何善待我們賴以生存的土地?如何看待人與土地之間的血肉滲透和筋骨勾連?小說以沉靜有力的筆觸,把人與土地之間的種種糾結緩緩道來,寧靜中流露出歲月曆盡的滄桑,祛淨火氣的淡定,以及安享流年的悠然。如何為文本注入強勁而持續的敘事活力,或許是作者需要認真思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