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中篇小說 城市的河(張廷竹)(1 / 3)

《城市的河》 文\張廷竹

選自《十月》(雙月刊)2012年第2期

【作者簡介】 張廷竹: 1950年生於香港,長於杭州。擔任過行政、國企和文化部門幹部。1989年畢業於解放軍藝術學院。高級工程師、高級經濟師、一級作家,國務院突出貢獻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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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魚走進河畔花園是中午時分,整個小區靜悄悄的,說是河畔花園,其實離護城河還隔著兩條馬路,天熱無風,馬路上飄過來的汽車尾氣凝結在半空中,更讓人感覺不到風景。一棟複式排屋前,兩個借東家午睡之際聊天的小保姆睜大了眼睛打量他,忘了剛才的話題。陸魚一頭柔軟的黑發,鼻梁挺括,高高的個子,臉色有點蒼白。他走到她們麵前,像姑娘般靦腆地笑了笑,問道:“301室是從這個樓梯上去嗎?”小保姆阿珍茫然地點點頭,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初秋的陽光下小夥子寬肩膀細腰身,像模特似的。他穿著短袖的白襯衫,還係著一條皺啦巴唧的黃領帶,一絲不苟的模樣很帥,也有點滑稽。

另一個小保姆對阿珍說,“301,不是你東家嗎?乖乖,你還不趕緊上去攔住他?!”阿珍如夢初醒地“哦”了一聲,轉身往樓上追。她壓低了嗓門喊,“等等,你給我站住!”陸魚站住了,不解地朝她看。阿珍說,“你是誰呀,誰叫你到這裏來的?”陸魚皺起了眉頭,說,“這跟你有關係嗎?”阿珍跺跺腳說,“當然有關係啦,夫人正在午睡呢,若是被你吵醒我就倒大黴了!”陸魚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一些,他抬起頭看門牌號碼,“夫人?”他傻乎乎地說,“這裏莫非住著一位大官啊。”

房門打開了,陸魚的感覺是眼前亮了一下,又變暗了。一個胖婦人擋住了大半扇門。她睡眼惺忪地瞧著阿珍,描得細細的眉毛擰起來,眼睛裏流露出冷空調正在打開一般的寒意。阿珍低下了頭,抖瑟瑟指著陸魚說,“我正要攔、攔住他,他不聽。”

陸魚說:“對不起,阿姨,我是‘新家園房屋中介’的陸魚,打擾您了。”

他看到眼前又亮了一下,那是胖婦人眸子裏閃爍的光亮,光亮迅速地擴大開來,胖婦人側過身說:“請進來吧。”

阿珍給陸魚送上一瓶礦泉水,東家向她揮揮手,她就退了出去。阿珍心裏充滿好奇,很想站在門外偷聽,但是不敢。她的東家從前名叫水花,變成城裏人後改了名叫碧瑤,剛來時阿珍稱她碧瑤姨,她說,“叫我夫人吧,到了大戶人家要懂點規矩。”阿珍不明白什麼叫大戶人家,夫人的先生在西部地區辦煤礦,兒子在寄宿學校,家裏隻有夫人,沒有客人來時,將近三百平米的複式排屋冷冷清清。阿珍回到樓下,另一位小保姆打量她一番,很八卦地問她,“沒挨罵啊你?看樣子你那東家見到帥小夥子就顧不上罵你了!”“別胡說,”阿珍警告她,“讓人聽見了你我都沒有好果子吃!”

阿珍有了心事。東家把房產中介叫來幹什麼?莫非想把這房子賣了去西部地區,或者回溫州鄉鎮的老家?那樣的話,自己豈不是又要重新找東家了?她又想起,夫人剛從床上起來,穿著絲綢睡袍,白胖的膀子裸露著,睡袍上的扣子好像也沒有全扣好,轉身時一雙大乳噴薄欲出。這情景,還有夫人打量那小夥子時眼睛裏的光亮,都讓她覺得心裏很悶。

另一位小保姆走了,她的東家午睡醒了,站在窗口喊她,“孩子尿床了你也不趕緊來換尿不濕,你不想幹啦?”“來了,來了!”小保姆飛快地站起身,一邊走一邊回頭對阿珍說,“你看看,不就是一個‘二奶’嗎,吆五喝六的,”她朝小區中心花園吐了一口唾沫,壓低了嗓音又說,“趕明兒我也傍上一個大款,非得氣死這個二奶小妖精不可!”

鄭碧瑤並不是為了賣房子找中介,恰恰相反,她想在杭州再買兩套房子。這一年多來,股市行情不好,而房價卻在瘋長,什麼政策也打壓不住。午睡前她給河畔花園附近的新家園房屋中介店打了個電話,沒想到這個毛毛躁躁的陸魚很快就過來了。鄭碧瑤說,別急,小夥子,我得先了解一下你,你哪裏人啊,何時到的杭州,幹這一行多久了?你得讓我信得過才行。陸魚將眼睛避開鄭碧瑤坐在沙發上從睡袍下露出的兩條白光炫耀的肥腿,擰開礦泉水瓶蓋,喝了一口水,臉上飛起一片紅暈。“我是江西人,”他說,“大專畢業後到浙江打工,在裝修公司當過技術員,因為收入低,而這裏的生活成本太高,兩年前改行幹了中介。”說這番話時,他心裏很虛,事實上他進新家園中介店還不到一年,但是同事們對他說,客戶不喜歡沒有工作經驗的業務員。

你有二十四五了吧?鄭碧瑤笑眯眯地問他,一雙眼睛眯成了兩條縫。陸魚的手一抖,礦泉水瓶蓋掉到了地毯上,他手忙腳亂地蹲下身去撿,鄭碧瑤彎下腰幫他拿起瓶蓋,陸魚感到一陣眩暈。兩坨顫巍巍的白肉正對著他的眼簾,使他心驚肉跳。鄭碧瑤把瓶蓋放到茶幾上去,抬起塗滿紅色指甲油的一隻胖手,捂著嘴無聲地笑了一笑。“說啊,有多大了?”她說。陸魚把臉轉向窗口,“差,差不多,”他喃喃地說,“快二十五歲了。”

陸魚在鄭碧瑤這個客戶那裏得到了充分的信任。鄭碧瑤親手給他泡了一杯咖啡。這是正宗的巴西咖啡,去年我從聖保羅帶來的。她說。陸魚上學時喝過一次咖啡,放了糖還是苦,他以為是國產的緣故,沒想到正宗的巴西咖啡也如此。讓他放心下來的是鄭碧瑤不再糾纏他的過去了,因為他其實隻有二十一歲,大專也沒有畢業,靠母親養兩頭豬給他交學費的日子,實在是過不下去了。他聽著鄭碧瑤講述她對房子的要求,次新房,精裝修,可以出租,也可以放著等漲,等等。講到興起時,婦人的肢體動作幅度很大,細微的皺紋和略顯鬆弛的皮膚都在快樂地跳躍。陸魚附和她的話,不住地點頭說,是的,阿姨您說得對極了。鄭碧瑤卻停了下來,噘起嘴,像個小姑娘似的突然說道:“我比你大了不過十幾歲吧,老是阿姨阿姨地叫,叫都被你叫老了!”

陸魚窘迫得說不出話來,鄭碧瑤瞪著他,這麼豐滿這麼肥碩的一個富女人,在這麼一個讓窮人進入就感到手足無措的豪華套房裏,居高臨下地瞪著他,雖然開著空調,仍然使他不由自主地直淌汗水。千萬不能得罪客戶,尤其是大客戶,同事們不止一次地告誡過他,培訓時老師也這樣說過,更重要的是,快兩個月了,他一單業務也沒有做成過,每天吃兩碗陽春麵,已經吃了快半個月了。

“瑤姐。”他說。鄭碧瑤皺起眉頭,“不好聽,”她說,“叫我碧姐吧。”

陸魚乖乖地叫了一聲碧姐。

陸魚並非啥也不懂的孩子,他心裏也有憧憬。房管局交易中心大廳有個窗口,裏麵坐著一位眉清目秀的姑娘名叫黃濛濛,令他想入非非。他常常搶著幫助同事去辦證,目的就是看一眼她。有一天也是中午,大廳裏靜悄悄的,門虛掩著,陸魚躡手躡腳走進去,忍不住心裏偷窺的欲望,趴在櫃台上往裏看,姑娘好像心有靈犀似的,忽然睜開了眼睛。那時候陸魚的尷尬,恨不得有個地洞鑽進去,姑娘卻伸了個懶腰說,離上班還有半個小時呢,你這麼急跑來幹啥?

陸魚厚著臉皮說想請她吃頓飯,感謝她辦證時提供的方便。黃濛濛說你自己請我還是單位請我?陸魚說這有什麼區別嗎?黃濛濛說區別大著呢,自己請,吃得太便宜你沒有麵子,貴了我於心不忍,單位請吧,總不能請我一個人,首先要請領導,然後那麼多同事,你們的業務量不大,何必呢。

黃濛濛說得很認真,認真得讓他自慚形穢。那我請你喝茶好嗎?陸魚低下頭說,臉頰上已是一片緋紅。黃濛濛有些驚訝地看著他,咯咯地笑出聲來,笑聲停了,她說,你太有意思了,聽你的口音是鄱陽湖那一帶的人對吧,說起來我們也算半個老鄉呢,小老鄉,就你掙的那幾個錢,還是別費這份心了。

陸魚捕捉到她的眼神,那裏麵有嘲謔也有同情,那一刻陸魚心裏很難過。黃濛濛的爺爺也是江西人,半個多世紀前,他跟著一支造反的隊伍往黃土高原走去時,陸魚的爺爺卻老老實實地留在了家鄉種田,這才是一個根本性的區別,黃濛濛的父親因此而理所當然地成為城裏人,她也一帆風順地大學本科畢業成了公務員。陸魚記得,那天的房管局交易中心大廳打開了大門,微風拂麵,他卻有點透不過氣來,走出去時,一腳踏空,差點摔倒在台階下。

陸魚仿佛在山上玩蹦極,暈眩之感伴隨著緊張和慶幸。他的腳步有些踉蹌,意識中一會兒浮現那女公務員黃濛濛的鵝蛋臉,一會兒變成了豐滿圓潤的鄭碧瑤。小區中心花園的綠樹上蒙著些塵土,女人們的臉龐也變得模糊不清。“喂,”有人叫他,他恍惚地轉過身,抬起手揉揉眼睛,“夫人找你是想賣房子嗎?”小保姆阿珍有些緊張地問他。他搖搖頭,“不,她想買房。”他看到阿珍笑了,是一種很純真的笑,笑得一張臉發生深刻的變化,於是他也跟著笑起來。你笑什麼,阿珍說,是不是可以賺一大筆中介費了?也許吧,他說,那樣的話,房東不會整天趕著我搬走了,我也不用餐餐都吃陽春麵了。

阿珍自己也覺得奇怪,她會突然說出這麼一句話來,她說,如果你做成了這筆業務,你要請我吃飯。陸魚略感驚訝地看她一眼,說,好啊,但你要幫我在你東家耳邊多說些好話,敲敲邊鼓。沒問題,阿珍興奮地回答他說,不管你介紹什麼房子給她,我都說是好房子。

那天下午陸魚走出河畔花園大門,回首看到小保姆阿珍還站在中心花園的花壇上,傻乎乎地遠望著他的離去。一隻小鳥從河邊飛起,在玉蘭樹上啼囀幾聲又飛走了,陸魚想,有什麼事呢,好像什麼事也沒有,房管局交易中心的女公務員黃濛濛還是那麼可望而不可即,溫州煤老板的胖太太鄭碧瑤更是與他天上地下。這筆交易能否成功還是一個未知數,現在的緊要問題是如何對付自己的房東,已經欠了那家夥三個月的租金了。

新家園房屋中介店的同事們看見陸魚回來時滿麵倦容,話也懶得說,一屁股坐到電腦前,忙著查看二手房的信息去了。

陸魚之所以跑到杭州來打工,是因為有個舅舅。母親說我弟弟在那裏的保險公司當部門經理,春節回家時開著小轎車,還帶著一個比他小十八歲的未婚妻,大包小包的煙酒禮品啊,車上都塞滿了!陸魚帶著母親的殷切期望踏上了一輛長途車,風塵仆仆來到錢塘江邊那家保險公司,見到門口有一群人圍著什麼看熱鬧,他擠進去一看,舅舅被那個比他小十八歲的未婚妻拽著,臉上青一塊紅一塊,還有好幾條抓痕。那女人騰出一隻手,打舅舅一個耳光,罵道:“你這個大騙子,不僅跟車老板們合夥騙保險公司的錢,還騙了我的財和色,你得賠償我的青春損失費!”陸魚忘不了他當時那種絕望的感覺,他衝過去,硬是把舅舅拉出了人群,他聽到圍觀的人哈哈大笑,那女人坐在地上號啕。舅舅在錢塘江邊的寒風中瑟瑟發抖,陸魚比他抖得更厲害。舅舅說,你身上有錢沒有,我連今天中午的飯錢都給了那個潑婦!陸魚摸出兜裏一把鈔票,數了數,攏共九十二塊八角,陸魚給他五十元,帶著剩下的四十二元八角錢轉身離去。

陸魚上學時讀的專業是裝飾設計,可是裝修公司的人一聽他上的那所職業學院,頭也不抬說,你去當見習施工員吧,先把泥工木工管道工的活兒都學會了再說。陸魚做了三個月泥工,工資八百五,沒有勞保,住在郊區農民房六平米的一個隔間裏,房租每月三百五。春寒料峭的一個早晨,陽台上殘冰未化,正在鋪瓷磚的他一滑,從三樓陽台掉了下去,幸虧二樓陽台伸出的晾衣架擋了一下,令他大難不死,他永遠記得自己一隻手抓著晾衣架吊在半空中的那幾秒鍾,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陳子昂也沒有那麼淒涼。他想,老子一定要去當個白領,否則的話,活下去還有什麼意思呢。

阿珍豁出去了,第三天就主動給陸魚打電話,約他晚上見個麵。陸魚說你東家給你露口風了嗎,她對我推薦的房子有什麼看法?陸魚推薦的房子在錢江新城,高層,麵對江景。阿珍說見了麵再說吧,電話裏說不清的。陸魚隻好約她在心源茶樓見麵,到了茶樓才發現,五十八元一位的最低消費已經成了明日黃花,現在的最低消費是一百一十六元,陸魚想這叫什麼呢,工資沒漲,物價成倍成倍地漲!陸魚趕緊給阿珍打電話說,茶樓裏坐滿了人,我們幹脆去錢江新城吧,那裏的夜景真的很不錯。他坐在錢塘江邊市民廣場的花壇旁,麵對公交車站,等著阿珍來。江風吹起陸魚的領帶,很瀟灑的樣子。車來了,阿珍的打扮讓他愣了好一會兒。阿珍穿著鄭碧瑤送給她的一條連衣裙,那式樣,顯然有點過時了,腳下也穿著一雙略微嫌大的舊高跟兒鞋,還抹了口紅,小小的年紀,小小的人兒,姍姍而來顧盼自得。陸魚說,該稱呼你小姐呢,還是夫人?小姐不好聽,夫人嘛,好像更不合適了。

“不要油嘴滑舌,”阿珍扭扭身子說,“年輕人要學好樣。”江風徐徐,阿珍身上抹的香水和陸魚身上的汗臭味奇特地混合在一起,阿珍花癡般地瞧著陸魚,久久不說話。陸魚提心吊膽地看著她,不知道她的沉默是什麼意思,莫非她帶來的信息很可怕,鄭碧瑤不想請他做代理了?

花癡了幾分鍾,阿珍才驀然發現陸魚的臉色很難看,阿珍嚇一跳說,你怎麼啦?陸魚說,你說吧,沒關係,我的承受力比較強。阿珍說你臉色不好,是不是還在吃陽春麵啊?陸魚勉強一笑說,開葷了,晚飯吃的是油渣麵。那你還請我去茶樓幹嗎?阿珍說,打腫臉充胖子嗎?!她的嗓門高了一點,花壇附近散步的人都朝他們看了,陸魚站起身說,這不是改了地方嗎?再說,明後天我就有錢了,有一筆業務就差一位房東簽字了,我已經跟他約好明天上午見麵。

陸魚說的是事實,一位老太太去世了,留下一套房給九個子女繼承,九個子女加上配偶,十八個人十八個主意,有的說賣有的說出租,賣的人說老大孝順要多分一成賣房款,馬上有人反駁說,老小一直跟老人生活在一起,這一成應該照顧他,主張出租的人意見也不一致,有的說租給公司好有的說租給個人好。陸魚居間調解了將近半年,光是單子上簽名就簽了五次,簽名的字一共二百六十三個,加上明天最後要簽名的那位仁兄兩張單子,一共二百六十九個字。下午坐在店裏,陸魚瞧著單子上密密麻麻的手印呆了半晌,他感覺這不是印泥的紅,而是血色之紅,他的心血。

想到這些血紅的手印,陸魚的眼睛潮濕了,他往江堤上走去,阿珍不由自主地緊跟在他身後,嫌大的高跟兒鞋發出踢踏踢踏的聲響。窮一點怕什麼,阿珍說,隻要努力地幹活,自己養活自己總是沒有問題的。養活自己就行了?陸魚轉過臉問她,沒房子沒戶口連一點成家的基礎都沒有,活在這城市裏又有什麼前途?那就大不了回鄉下去好了,阿珍賭氣說,我們本來就是鄉下人嘛!陸魚冷笑起來,轉過身麵對著燈紅酒綠的市區站住,“還有什麼鄉下啊,”他說,“你老家在哪裏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老家已經沒有田地可種了,統統變成什麼開發區了!”

這樣的話題太沉重,陸魚不想說下去,他調節一下情緒,用一種調侃的口吻對阿珍說,你比我好啊,你可以嫁個本地人,最好是有錢人,那就什麼都不成問題了。阿珍剜他一眼,咬牙切齒地說,隻有女人想跟有錢人嗎?男人不也一樣?陸魚沉默了一會兒,不得不承認她說得有道理。是的,他說,應該說是人都想跟有錢人哪,男人女人都一樣。

這天晚上的氣氛,直到阿珍說起鄭碧瑤對陸魚推薦的房子的看法時,才恢複了一些輕鬆。那是上午十點光景,鄭碧瑤坐在靠窗的躺椅上,看陸魚送去的資料。陽台上的花兒在風中搖曳,鄭碧瑤的身子也在搖啊搖,阿珍給她送上一杯熱牛奶,回到廚房去,隔著玻璃門遠遠地望著她。看到夫人放下資料沉思,小保姆覺得自己的心也拎了起來。鄭碧瑤沒有回頭,將手向身後招了招,阿珍趕緊走過去,鄭碧瑤說,拿來,阿珍愣了愣說,把什麼拿來?夫人指指餐桌上的早報說,你沒見我今天早上還沒有看過報紙嗎?你的心思都放到哪裏去了?

早報晚報日報都差不多,滿版滿版的房地產廣告,鄭碧瑤自言自語說,忽悠,報紙在忽悠人,這小子也在忽悠我。阿珍不讚同她的說法,悄無聲響地從鼻子裏冷哼一下,沒想到鄭碧瑤從她對麵的穿衣鏡裏看見了。你不這樣認為嗎?鄭碧瑤揚起了眉毛問她,你認為這小子很老實?阿珍垂下眼簾,那眼神,好像一隻小綿羊。前幾天買菜路過那家中介店,我看到店長在教訓那個人,阿珍有點惶惑,有點緊張地向她的東家報告:店長說,都像你這樣把什麼都告訴買賣雙方,我們還有多少賺頭呢!

阿珍說她忘不了夫人當時的麵容,她第一次覺得狼外婆也有溫柔的時候。鄭碧瑤點點頭,說,看來我的眼光還是不錯,這家夥不敢騙我。她拿起杯子喝一口牛奶,瞟一眼資料又說,價錢還是高了一些,明天再叫他來一趟吧。

“完了?”陸魚說。

“你還想怎麼樣,明天就跟你簽合同嗎?”阿珍向後退一步,不無委屈地說道,“我為了敲好這個邊鼓,已經把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

我會請你吃飯的。陸魚雙手握拳向她作揖。阿珍避開他的目光,全身無力地靠在江堤的石欄上。夜的江麵上是一片深深的幽暗,阿珍體會到自己內心的惆悵,陸魚的反應完全是生意經,他說這筆業務做成了我會分一些提成給你。阿珍忽然感到很無趣。她瞪著陸魚,陸魚的頭發讓江風吹得很淩亂,他抿著頭發,嬉皮笑臉地說,我不會騙你的,我真的是很老實的。阿珍抬起高跟兒鞋踢他一腳,我怎麼覺得你就是一個大騙子呢?

2

一個人蹲在農民房的台階下,那裏也沒有路燈,黑黝黝的一團陸魚以為是一條狗,走近了,那人突然站起將他嚇一跳。陸魚轉身欲走,小魚,小魚!舅舅苦苦地哀求他別走。我沒錢!陸魚扔給他三個字,舅舅那張臉笑得比哭還難看了,他倆站在農民房門前狹窄的坑坑窪窪的路麵上,陸魚冷冷地注視著舅舅的眼睛,等著他說話。沉默了許久,陸魚才轉過臉說,你別再找我了行嗎?我什麼也幫不了你的。我知道,舅舅終於歎了一口氣,幽幽地說,我對不起你們,無顏見江東父老,今天我給你攬了一筆小生意,你看看幹不幹得了?

陸魚往他住的樓上走,舅舅跟在他身後,群租房裏有各種各樣的人,樓道上掛滿滴著水的衣服和尿布,小姐的褲衩和胸罩晾在他門前。陸魚和舅舅同時回到了故鄉,仿佛看到可憐的媽媽挽著袖子從一隻破木桶裏撈豬食,未老先衰的爸爸蹲在豬棚前為兒子的學費發愁,一條被化工廠汙染的河流在屋前散發著酸臭味,兩條死魚漂浮在河麵上。陸魚想起童年,舅舅曾經帶他在豬棚後的泥溝邊挖蚯蚓,挖出的蚯蚓放在一個香煙盒子裏,那時候河水清粼粼的,他們坐在河邊釣魚。陸魚感到自己的心浮了起來,走到小隔間門前時他對舅舅的臉色也好了一些。

舅舅帶來一張平麵圖,沒想到陸魚離開了裝修公司,舅舅卻跑去接替了他的活兒,舅舅說,這是一套四室二廳的公寓房,一百七十平米出頭,公司的設計師們最近很忙,他跟經理說,自己有個親戚是美術學院的碩士生,業餘幫人搞裝潢設計搞過十幾套房子了。碩士生?陸魚看著他苦笑,你可真會吹啊。舅舅終於也笑出聲來,這年頭不會忽悠怎麼生存?他說,大人物大忽悠小人物小忽悠,再說這裝修活兒大同小異的,你創作不了還不會抄襲?

小隔間裏香煙繚繞,一隻小節能燈發出青白色的光亮,舅舅嘴裏叼著的劣質香煙熏得陸魚流淚,陸魚看到舅舅變戲法般地從保險公司發的一隻舊皮包裏拿出幾本裝潢雜誌,我怎麼覺得你就是一個大騙子呢?小保姆阿珍的話回蕩在陸魚的耳邊,他擺脫不了一種欲說還休的感覺。這是當官的人住的還是老板住的?陸魚問舅舅,舅舅蹺蹺大拇指說,聰明,當官的人跟老板要求是不一樣,老板隻要豪華,當官的人還要氣派和舒適,客廳可以簡樸一些,客人登門時覺得他還比較清廉,書房要像辦公室一樣大,回到家也可以享受那種運籌帷幄的感覺啊。舅舅沒有向他借錢,相反給了他八百元設計預付款。送走舅舅後,陸魚躺在一張小板床上,連日來緊張疲乏的身體在那一刻猛然鬆弛下來,他拿起裝潢雜誌看著,心想舅舅的話沒錯,這裝修活兒嘛本來就是大同小異的,莫非你還能在廚房頂上再安個廁所不成?

後來陸魚想起這個夜晚,怎麼也不明白房東為什麼要在半夜三更跑來收房租。房東說這正是小姐們下班回到住處的時候,一個也跑不了。樓道上房東的敲門聲、小姐的尖叫和咒罵聲響成一片,有人喊公安來了公安來了,有人說地震了趕快跑啊,陸魚聽出是樓下兩位畢業了找不到工作又不想回家的大學生在起哄,陸魚走出去說,這他媽是人待的地方嗎?房東的老婆把手叉在腰上,惡聲惡氣地說,是人就把房錢趕快交了,你愛上哪裏上哪裏去,住賓館住別墅去也沒人攔嘛!

陸魚回到小隔間去,他從床尾拿起褲子,從褲兜裏掏出舅舅給的那八百元錢,想一想,收回一百元,手裏捏著七百元錢走到房東跟前,房東數了數錢說,你還欠我一個月的房租,他無言,一位小姐走過來,將一把錢扔給房東說,你想錢都想瘋了是不,這個時候跑來收房租!房東說,我是瘋了,我把房子租給你們的時候就瘋了。房東的老婆突然撲到樓梯口喊起來,大學生跑啦,帶著他倆的行李跑了!房東手忙腳亂地從樓梯上衝下去,房東老婆氣急敗壞地拍著樓梯欄杆破口大罵,什麼狗屁大學生哪,一幫窮鬼,鄉巴佬!

一場鬧劇過去已經天亮,睡意全消的陸魚開始畫第一張草圖,當然談不上原創,因為平麵圖跟實地肯定有距離。窗外飄過來幾聲《十八相送》的越劇唱腔,隔壁的一位小姐剛入夢又被驚醒了,她推開窗子喊唱什麼啊!大清早的你搗什麼亂?另一位小姐迷迷糊糊地說,那是一個瘋婆兒,她高興了就唱,不高興了就罵人,你罵不過她的。陸魚放下圖紙,走到外麵去,看見樓下的垃圾桶旁邊,一個穿花襯衫紅裙子的女人且舞且唱著,果然是個花癡。

小姐知道罵不過瘋婆兒,小姐說,你唱給誰聽,唱給那兩個大學生聽是嗎?他們交不起房租逃走了,你趕緊給他們送錢去吧。瘋婆兒說,真的嗎,他們往哪裏去了?我有錢,我這就給他們送去!小姐胡亂指一個方向說,他們往那邊去了,你跑得快一點,還追得上。陸魚瞠目結舌地看著那花癡一眨眼就從他的眼皮底下消失了。

到店裏時陸魚眯著一對熊貓眼,無精打采地剛坐下,接到了鄭碧瑤打來的電話。陸魚說碧姐你今天起得這麼早啊?鄭碧瑤說,是啊,昨晚上沒睡好,老在想你推薦的那兩套房子。陸魚等著她往下說,她卻不說房子的事了,她說,你吃了早餐沒有,不管吃過沒有,過來咱們邊吃邊聊吧。

鄭碧瑤的口氣裏隻有句號沒有問號,陸魚不得不馬上過去,他還真的沒吃早餐呢,他一般都不吃早餐。阿珍想不到陸魚大清早就來了,她把門打開,倚門而立。誰叫你這麼早來的?她臉上有一種做賊心虛的神情。一般來說,夫人這時候都還在床上,保姆將不請自來的客人引進客廳是要挨罵的。陸魚無奈地聳聳肩,碧姐叫我來的,說著就進了客廳,阿珍捂住嘴,驚訝地聽到鄭碧瑤在臥室裏喊道,陸魚你來啦,阿珍你把早餐送到陽台上來,今天的天氣真好!

陸魚有點局促地穿過臥室走到陽台上去,臥室中暖烘烘香噴噴的氣味讓他眩暈,一床柔軟的絲綢被子一半拖到地毯上,鄭碧瑤趿拉著拖鞋斜倚在通往陽台的門框上。陽台很大,擺著大理石的小圓桌和兩把椅子,鄭碧瑤拉開椅子說坐吧,你想喝牛奶還是咖啡?陸魚說隨便,鄭碧瑤說隨便是什麼意思,到了姐姐家裏你還客氣啥呀?陸魚說那就喝牛奶吧,鄭碧瑤喊阿珍,“來兩杯熱牛奶,一杯放糖一杯不要放!”

阿珍端著一個托盤進來,有牛奶、麵包、煎雞蛋,還有剛從微波爐裏拿出來的香腸,還有果子醬。陸魚注意到她的臉繃得緊緊的,好像有人欠她多還她少,她把一杯牛奶放到鄭碧瑤麵前,鄭碧瑤端起喝了一口,“噗”的一聲吐出來,叫你給我喝的這一杯不要放糖,你故意裝沒聽見是不是?翻然變色的鄭碧瑤放下了杯子,把手指到阿珍鼻子上說,前幾天你剛陪我去過醫院,沒聽見醫生說我血糖偏高嗎?!

陸魚把鄭碧瑤喝過一口的奶杯換到自己麵前,說,別生氣,碧姐,為這點小事生氣犯不著,不利於貴體安康。鄭碧瑤白了他一眼,一點小事都做不好,能不讓我生氣嗎?又朝阿珍看看,說,買菜去吧,今天看在他的麵子上,不跟你計較,你啊你,幸虧遇到了我這麼個善心的東家,不然你去別的東家那裏試試?怕是連一天都幹不下去!

阿珍強忍著淚珠兒出了門,遇見那位“二奶”家的保姆抱著嬰兒在遛狗,“二奶”家的保姆也不看看她的臉色,說,阿珍,大清早的,我看見那個帥小夥子又在按301的門鈴,是不是看上你了?阿珍啐她一口,胡說什麼,他會看上你我這樣的小保姆嗎,人家是大學生,白領,眼睛裏看到的隻有富姐兒!

“二奶”家的小保姆在陽光下翻著白眼,坐到花壇上去,隨手將嬰兒一放,嬰兒的屁股碰到了露水未幹的大理石凳子,“哇”地哭出聲來。小保姆不得不重新將嬰兒抱起,看看四周無人,在他屁股上擰一把說,什麼富姐兒,什麼小少爺,雜種,全是雜種。

阿珍聽不見身後嬰兒的啼哭聲,聽不見那保姆的詛咒聲,她滿懷憤懣與淒涼,好像在夢中走路,走出了河畔花園,走過一條小街,走到菜場了,她還沒有停下來,直到有人跟她打招呼,她才如夢初醒。打招呼的是她一個老鄉,在菜場附近一家洗頭店打工,洗頭店裏坐著幾位“洗發妹”,在這入秋之時依然穿著小背心超短裙,一條條或粗或細白晃晃的大腿橫臥在沙發、茶幾上,大鏡子前坐著洗頭店的老板娘,手裏拿著一支細細的眉筆在搔首弄姿。老板娘白白胖胖的形象頗似阿珍的東家鄭碧瑤,使她浮想聯翩,阿珍突然被一個可怕的想象攫住,耳邊再次響起了鄭碧瑤那親切得讓人害怕的聲音:到了姐姐家裏你還客氣啥呀?突然間,她想反身回去,但是,抬不動腿,怎麼可能呢,阿珍對自己說,她的兒子都快考大學了吧,這怎麼可能?

小保姆阿珍站在洗頭店門前,看著她那穿著小背心超短裙的老鄉,臉漲得通紅,她想說什麼,又似乎說不出什麼,隻好往菜場走去,走到菜場門口了,她突然回過頭來,對她的小老鄉說,你們穿得這麼少,我都感到冷了。

無論阿珍對她的東家有什麼看法,一個小保姆的感受都不值一提,鄭碧瑤認為自己對陸魚的熱情主要是一種姿態,和氣生財是生意人的本能。鄭碧瑤生長於斯的某個浙南鄉鎮在國外很有名,去年她帶兒子去歐美,為他明年出國撈一張文憑熱身,從巴黎市中心的第三區到第十區,隨處都能見到她的鄉親,他們站在箱包店或餐飲店門前,用蹩腳的法語英語招徠顧客,鄭碧瑤不說自己是中國人,隻說自己從那個鄉鎮出來,老鄉見老鄉的感覺便是極爽。事實證明,那個鄉鎮的本土人不用打工也不務農,生來就是走南闖北的生意人和投資商,地球上有無數人拖著他們賣的箱包在旅行,全中國買不起房子的“剛需”都對他們恨之入骨。陽光分外慷慨地投在鄭碧瑤的臉上,照亮了她眼睛旁兩條細細的魚尾紋,牛奶喝過了,現在她喝的是聖保羅帶來的咖啡,依然不加糖,陸魚想那該有多苦啊,莫非這才叫有錢人的享受?

兩套錢江新城樓房的價格大約兩千萬元,鄭碧瑤說次新房五萬元一平米是否貴了一點?二百平米一套房,賣給有錢人嫌小,一般人又買不起,將來出手有難度。二百平米還嫌小啊!陸魚衝口而出,想起自己住的那個小隔間,他還想起了去年讓他吊在晾衣架上的那套房子,衛生間裏裝了一個進口的衝浪大浴缸,陸魚跟工友們說這個浴缸恐怕要值兩三萬元,鄉巴佬,施工員走過來撇撇嘴說,兩三萬元隻能買這個抽水馬桶,他蹲在馬桶蓋上噴出一口煙說,你一年的工資,隻能買這個馬桶蓋子。

鄭碧瑤愣了一下,她的臉掛了下來。我說錯了嗎,陸魚疑疑惑惑地問,緊張不安地看著她的臉色。鄭碧瑤搖搖頭,無奈地笑起來,你不像是幹過兩年中介的人,她說,不太懂客戶的心理和行情,從投資的角度出發,兩千萬元去買這兩套房,還不如買十套次城區的小戶型房子呢,下一輪房價上漲時,如你這般等著討老婆的年輕人買不起也得買啊。

我可買不起,陸魚坐在那兒搓著手,眼睛看著自己的腳,襪子上有個破洞,他的腳趾頭不由自主地在拖鞋裏鉤緊,他的眼睛裏蒙上了一層霧,我的老婆還在丈母娘肚子裏呢,他自嘲說。

鄭碧瑤瞧著他,忽然有了一絲傷感,陸魚說自己二十五歲了,她說自己比他大十八歲,因為老公忙於掙大錢而長期分居,她覺得自己的更年期正在提前到來,在這樣的陽光明媚的秋天,她覺得自己就像窗外樹上的葉子,離凋落似乎不會很遠了。年輕時想享樂沒錢,有錢時青春不再,她和相識的幾位富太太聊過這個話題。想享樂還怕沒地方去啊?一位富太太嘲謔地看著她,詭譎一笑說,要不要我帶你去見見世麵,看中了哪個帥哥就領回家去。

“來一杯餐後酒吧,”鄭碧瑤說,站起來走到客廳去。

她舉著一瓶洋酒走回來,陽光透過金色的酒液照在她臉上,幾莖幽藍色的血管在她的瞳仁裏微微顫動,還沒有舉起酒杯,她好像已經有了醺然之感,將手搭在小夥子肩上說,別擔心,麵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老婆也會有的。陸魚在她柔軟的手掌下抖了抖,舉起酒杯說謝謝您碧姐。婦人感覺到年輕人的悸動,放開手說幹了吧,為我們的合作成功幹杯。她在心裏歎息,小夥子真的很嫩,那些跟富太太廝混的家夥與他相比,簡直是動物和人。

鄭碧瑤自認有一點潔癖,不喜歡下賤的動物,她覺得有錢人應該有些品位和情調,到了晚年坐在陽台上曬太陽時,還有回憶的價值。她轉動酒杯,陽光與美酒反映到陸魚臉上,若明若暗的顯得輪廓更加鮮明了。小夥子似乎酒量不大,他的眼神變得迷離起來,身子向後退縮,婦人卻因此受到鼓勵似的,身體尤其是雙腳向前靠近了一些,她說,我說的合作是什麼意思你明白嗎?小夥子搖搖頭,不明白。除了你作為中介應該得到的提成之外,房子賣掉後我私下再給你一塊利潤分成。她說。小夥子愣了好長時間,仿佛窮人偶然買一張彩票中了大獎,一時間眼珠子都停止了轉動。這樣不好,他囁嚅著,如同耳語,他說我、我一分投資不出怎麼可以分成?你出力氣,婦人說,懂嗎,出力氣,跑腿,替我去找十套有潛力的次城區小戶型。

鄭碧瑤問他有沒有想過自己的將來,最大的願望是什麼?陸魚說最大的願望是有一份穩定的收入,五年,不,十年之內買下一套五十平米左右的二手房,將父母從老家接來過幾天城裏人的生活。鄭碧瑤現出很失望的表情說,你的誌向也太渺小了些。陸魚瞧著她鄙夷的眼神,垂下眼簾,一條深深的乳溝離他那麼近,真是令他喘不過氣來。他閉上眼睛,過了好半天才突然睜開,他下了大決心一般地揮揮手,說,如果有一天我發財了,我要開一家新家園房屋中介加盟店,手下要有五六個員工,其中有一個是我現在的店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