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碧瑤啼笑皆非地看著他,笑容裏漸漸地有了一點欣賞,不管誌向大小,有總比沒有好。從今天開始,我會幫助你實現這個夢想,她舉起右手,好像戴紅領巾的時候在台上宣誓。回到年輕時的感覺真好,婦人情不自禁地握住小夥子的手,陸魚的手心沁出了許多冷汗,他的樣子有點窘,有點興奮和忐忑,被鄭碧瑤握住的手顫抖著,鄭碧瑤因此而帶點憐憫地看著他,她說,這不是什麼難以實現的夢想,隻要你聽我的話,盡心去做,遲早會成功的。
阿珍買菜回來了,她走過客廳,臥室的門虛掩著,她輕手輕腳地走到門邊,看見陽光從臥室通往陽台的玻璃門投到地毯上,暖洋洋的一片,中間有兩個被拉長的人影,她看不見他倆的手和腳,那影子全被小圓桌擋住了。阿珍慢慢地退回去,走到廚房,她打開水龍頭,嘩嘩的水聲掩蓋了她的自言自語,小保姆阿珍拿起菜刀剁肉餡,剁一下說一句,一個是大騙子,一個是小騙子。
陸魚回到店裏已經快中午了,幾位同事看著他走進店門,目光充滿憐憫和同情,陸魚說怎麼啦,看我像看一隻被刀追著的雞似的?一位同事努努嘴,店長在裏屋陪你的客戶,陪了一個鍾頭。猛然醒悟的陸魚趕緊跑進去,一迭聲說對不起對不起我被一位大客戶叫去了!那位前來簽署第二百六十九個字的客戶站起身,冷冷地說,你這是什麼服務態度,看錢待客嗎?店長跟在後麵說,大客戶小客戶都是我們的上帝,陸魚你必須深刻反省,馬上向這位先生道歉!陸魚哭笑不得地向客戶鞠一個躬,貌似很誠懇地說,我不是這個意思,那位大客戶問的問題比較多,因此而耽擱了時間,陸魚給客戶和店長的茶杯續上水說,這確實是我的疏忽,懇請你們諒解。
陸魚拿出單子,客戶卻看看表說,算了,今天來不及了,我還有個重要會議要出席,他夾著皮包走到門口,遲疑了一下又說,我還有些細節需要推敲,下次吧,下次有空再說。
攏共價值百十來萬的遺產,十八個人繼承,“推敲”半年多了,這位經常需要出席重要會議的先生還沒推敲夠。陸魚送他到一輛奧迪轎車旁,彎下腰替他打開車門,車子開走了,陸魚在店門前的台階上豎起一根中指,他仰望天空,天空很遼闊,一朵雲彩飄浮在高樓上,陸魚覺得自己在看這朵雲彩,這朵雲彩也在看他,他和它形影相吊,一樣地無處著落。
手機的閃光燈一亮,店長將他向客戶背影豎起中指的光輝形象記錄在案了。他開始教育這個不成器的員工,陸魚為自己,也為他感到累,他靠在椅子上,作出洗耳恭聽的神情,深受啟發地說,是的,你說得對。店長說你一年到頭做不成幾筆業務,看來你腦子有點問題。陸魚苦惱地撓撓頭。店長說你要學習別人是怎麼做誘餌的,先把客戶釣到手再說。陸魚恍然醒悟地點點頭。陸魚知道有的業務員在網上發布虛假信息,將客戶一步一步引進來,有的業務員吃了買方吃賣方,他不想這麼做,萬一露餡怎麼辦,失去客戶的信任你就不要再吃這碗飯了,何況他深信無疑,到了那時,第一個撇清自己的就是店長。
店長對他虛心接受批評的態度還算滿意,末了卻問出一句話:真的有大客戶把你叫去嗎,你沒說謊?同事們都抬起頭來,認真地看他的臉,發現他的臉上的表情很可疑,僅僅過了半個鍾頭,河畔花園301室陽台上發生的故事已經恍若隔世,陸魚眯起眼睛回想,好像自己也吃不準這件事的真假虛實。四周因他的神情平添了幾分凝重之氣,店長的臉色逐漸難看起來,幾秒鍾後,見陸魚還沒回答,店長拍了一下桌子,桌上水杯微微震動,整個店堂驀地安靜下來,店長說,陸魚你還想不想再幹下去了?你騙客戶也就算了,還騙領導!店長的話聲中充滿了恨鐵不成鋼的悲涼意味,他說,我們一天到晚忙得像搬家螞蟻似的,你就不能少讓我們操點心?老板開這家加盟店花了多少錢你知道嗎,要是虧本倒閉了你上哪裏去找飯吃?!
上哪裏去找陽春麵吃,陸魚糾正他的說法,老板開這家加盟店花了多少本錢?他問店長。
同事們都以為他的腦子真出了毛病,店長遲疑了半分鍾,說,你是不是半個月沒吃過一頓飽飯低血糖了?店長轉過臉環顧各位員工,今天誰去買盒飯,給他帶一份來,加個荷包蛋吧,荷包蛋的錢我出。
謝謝領導關心,陸魚被店長一掌拍醒,趕緊拉住去買盒飯的同事,我不餓,他想說我剛才在大客戶家吃飽了,想一想忍住沒說,他說,我真的遇到大客戶了,溫州人,起初打算買兩套大戶型次新房的,現在改成買十套小戶型了。開一家加盟店要多少錢也是那客戶問的,投資客嘛,對什麼生意都感興趣。
小夥子夾起荷包蛋打了個噴嚏,店長說不管他餓不餓,這是對他的獎勵,陸魚猜想鄭碧瑤在罵他,剛才他的話多了,至少把她出賣了一部分。一個荷包蛋一元錢,店長企圖用這一元錢套出他更多的內幕,大客戶的姓名、性別、年齡、實力、愛好,有沒有更多的投資意向等等。陸魚打著哈哈說,我舅舅介紹的,舅舅說目前還不能說得太詳細,到了簽合同的時候,主人公自然會出場。店長懷疑地打量著他,說,你舅舅是當官的還是老板,是你的親舅舅嗎,有這樣的親舅舅你還一天吃兩碗陽春麵?
3
江邊的空氣濕潤而清新,廣場上有一群圓滾滾的大媽在晨練,她們統一地穿著白色燈籠褲,凸出的肚皮上束著一條黑色寬帶,花崗岩地坪上發出不太齊整的踢腳聲,一個個看上去威風凜凜。一個穿紅裙子的女人從花壇後麵走出來,笑嘻嘻地跟著起舞,隊形亂了,大媽們七嘴八舌指責她。有人問她,你是來參加跳操還是來搗亂的?女人說我是來找人的,找大學生。女人轉過身指著一個路過的小夥子說,咦,你不是跟大學生住在一起的嗎,求求你快帶我去找他們。
附近的高樓上有陸魚的舅舅和幾位裝修工,他們目睹了小夥子被瘋女人追逐的場景。小夥子東躲西逃,胸前的黃領帶在自行車上狼狽地飄拂。舅舅霍然變色,說,這不是我外甥嗎,見鬼了,這個瘋婆兒追他幹啥?一位哈哈大笑的農民工顯出古怪的神情說,就是你那個搞設計的外甥嗎,他怎麼連花癡都敢去調戲?
舅舅說你少放屁,我外甥是中國美院的研究生,追求他的漂亮女生有一個班。舅舅咚咚咚跑向電梯間,下樓去幫他的外甥逃離魔爪,樓上的工人們笑得前俯後仰。他們看見小夥子繞過高樓拐到後門去了,他們聽見瘋女人在台階旁摔倒後尖聲啼哭的聲音。遠處傳來輪船拉長的汽笛聲,還有大媽們的抱怨聲。城市好像顯得很親切,也很陌生。
高樓有兩台電梯,陸魚從這台電梯出來,舅舅從那台電梯出來,陸魚說,這是經濟適用房嗎?分明是豪宅。舅舅說,當然是了,新建的機關幹部經濟適用房,這套房子的主人原先是位老處長,臨退休時提了副廳級巡視員,級別上去了住房當然也要調整,但是你要設計得前衛一些,我了解過了,這房子是給他女兒住的。工人們停止了笑鬧,看著小夥子拿一隻卷尺認真地測量每個房間,陽台上有一架木梯,陸魚把它搬進來,爬上去量層高,露台上有道排水溝,陸魚說如果建一個陽光房,一定要留出管道工維修時的操作空間。半個小時後,灰頭土臉的他贏得了工人們的尊重,喝口水吧,嘲弄他“連花癡都敢去調戲”的那位農民工遞給他半瓶礦泉水說,這是東家喝過的,她仰著臉喝,沒碰到嘴。碰過也沒關係,陸魚擠擠眼說,大家都笑了,笑得像一個村裏出來的同宗弟兄。
一輛白色的微型轎車停下了,“東家來了。”陽台上一位農民工說。舅舅說,幹活吧幹活吧,別讓人以為我們在磨洋工。刹那間有的幫陸魚搬梯子,有的幫他拉卷尺,場麵顯得熱火朝天。陸魚將臉轉向門外,他記得電梯開門時輕輕地搖晃一下,他也跟著搖晃了一下,他還記得,首先跨出電梯的是一隻小小巧巧的左腳,白色短襪,套著藍瑩瑩的旅遊鞋,鞋幫上有一條來自法國的鱷魚向他張開大嘴。當他不得不抬起頭時,他越過女主人看見的是過道窗外橫亙天地的一架吊車,視線盡頭的天空也被森林般的建築物所遮擋住,圍繞著一片煙霧似的灰黑色。
陸魚難忘那一刻的無地自容,黃濛濛驚訝地看著他使他的腦子裏一片空白,你在這兒幹啥?從陽台上吹來一陣風,陸魚抱著身子打了個哆嗦,急中生智的他拉住姑娘的手,將她擋回到過道上去,他說,幫忙,我那位搞裝修設計的同學病了,托我幫忙先來實地勘察一下。設計師病了?托你幫忙?姑娘狐疑地望著他,幾位裝修工跑到了門口,麵麵相覷幾秒鍾,他們的反應比東家快多了,隻有給陸魚送過半瓶礦泉水的家夥說,沒關係,你不也是中國美院的研究生嘛。
舅舅的手裏拿著卷尺,他把卷尺當成一塊蛋糕塞進那家夥嘴裏,黃濛濛推開陸魚走進客廳,工人們刷地讓開好像總督的女兒來到殖民地,黃濛濛走進主臥室說,看來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了,原來你還是一名大碩士。
我考過的,陸魚豁出去說,學曆不夠參考資格,但是搞這點裝修設計我完全可以勝任。
他蹲下身去,用一把鑰匙在滿是塵土的地上畫平麵圖,黃濛濛抱著雙臂冷冷地看著他畫,舅舅拿一支木工鉛筆進來說,畫在牆上吧,說完小心翼翼地退出去,陸魚在牆上畫出平麵圖、透視圖,畫出需要改造的地方,廚房的門換個位置,餐廳變大了,次臥室的陽台包起來,可以放下健身器,打掉兩堵非承重牆改成立櫃,於是增加了實用麵積,他說,你們可以不在乎這點麵積,我在乎,多出一平米就是五萬元,我心疼。
他聽到姑娘在鼻子裏冷哼著,漸漸像大媽們晨練結束的廣場般安靜了,這種安靜酷似法庭宣判前那幾秒鍾。眼角的餘光使他依稀看見姑娘微微抖動的嘴,她沒有說話,她無法說話,但他感覺她的整個神情是一直在說話的。她在嘲笑他。大聲嘲笑。聽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她才真正安靜下來,現在她看見了他的用心設計,陸魚第一次品嚐了用心設計的成就感。
黃濛濛默不做聲地在屋子裏走了一圈,她又沒有碰過什麼她卻走到洗手池去洗手,陸魚搶上一步替她打開水龍頭說,新水管裏有泥沙,放一會兒再用。他倆挨得近了些,轉過身時他的腿碰到了她的腿,雖然隔著一層布,那柔軟的微癢感覺使他一抖,他聞到她頭上洗發香波甜甜的氣味,一種奇異的熱切的感覺像血流遍全身,這時候他突然產生了一種哭的欲望,鼻子裏因此而酸酸的。
黃濛濛洗完手走上露台,陸魚跟在她身後,黃濛濛瞟他一眼,好像覺得很陌生,小夥子蓬頭垢麵的,胸前和衣袖上都有牆灰塵土,姑娘心裏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這個家夥沒說大話,如果學曆夠的話,他考上研究生也不無可能。露台上風大,吹起她的裙裾,黃濛濛臉紅了,將裙裾夾在雙腿中間,她看見陸魚現在麵對這座城市,挺直了身子,臉上的神情既黯然也倔強,仿佛在等待她最後的決定,又仿佛無所謂了,一切聽天由命的樣子,她的心裏突然有了一種潮濕,她想起了小夥子邀請她吃飯和喝茶時的情景,她的呼吸因此而變得紊亂起來。好吧,這套房子的裝修設計就交給你了。她說。她期待著,期待看到他欣喜若狂的表情,又好像並不希望看到。
她有些失望,陸魚說謝謝,謝謝你的信任,他笑得很燦爛,卻並不欣喜若狂,他的神情超出她的預想。“我會在你的主臥室設計一個讀書角,”陸魚說,“你可以穿著睡衣半臥在軟椅上看書,看累了就抬起頭來遠眺江景,夜晚還可以數星星。”他的話裏似乎有一點點嘲諷,他說,如此機關幹部經濟適用房,其享受絲毫不亞於豪宅。也許他一點都沒有嘲諷她的意思,完全是她自己的錯覺,他唇際的一抹微笑似有似無,看上去有一半真實,另外一半卻是頗有距離的虛幻。
欣喜若狂是在黃濛濛離去之後,當陸魚還沉浸在她的舉手投足一顰一笑時,舅舅將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說,你愣啥,你成功了,明白嗎,你成功啦!陸魚開心地大笑。民工們跟著大笑,起因和變化都顯得那麼突兀那麼神奇,舅舅一把抓過那位饒舌的家夥的帽子,拋出了陽台。來自錢塘江上的風挾卷著那頂帽子,就像挾卷一片樹葉,饒舌的家夥絕望地喊帽子啊我的帽子!他們看見帽子在半空中飛起飛落,瘋女人尖叫著從地上跳起抓它,紅裙子像降落傘一樣張開,兩條白花花的腿晃得他們眼花,一位民工說她好像沒穿內褲,饒舌的家夥忘了他的帽子,胡說,他半個身子撲出陽台,眼睛緊盯著那頂紅色的降落傘說,這麼遠怎麼看得清楚?!
接下來的幾天夜不成寐,小姐們半夜回家總是看到小隔間還亮著燈,一位小姐敲敲板壁說,睡不著啊隔壁哥,要不我過去陪你睡?陸魚放下圖紙伸個懶腰,習慣成自然地說出三個字:我沒錢。小姐生氣地踢一腳板壁,別這麼作踐人,我是動了惻隱之心,學雷鋒做好事。陸魚笑得躺到床上去說,雷鋒叔叔可不會收你這樣的學生。
小姐推開他的門,倚在門框上噴出一口煙,卸妝後的小姐麵色蒼白,瘦削的臉上更顯得顴骨高聳,她一步步逼近,小夥子退無可退,她抓起圖紙看,小夥子哀求說,別搞壞了這圖紙,下半年我的房租全指靠它了。小姐說,這是什麼人住的房子哪,裝修得像宮殿一樣?肯定是個二奶,靠上了某個有權勢的老頭子。小夥子的臉掛了下來,他說,你別胡說八道。人家是有身份的人,雖說還是個姑娘,說不定明年就能當上副處級了。小姐聽到“副處級”三個字笑出聲來,她說,你沒聽說過一個段子嗎,我們一個姐妹遇到一位官員,問她是不是處女,那姐妹說,我說是吧,您恐怕不相信,我說不是吧,您聽了又不開心,那就算是“副處級”好了。
窗外有家影視廳,廣告畫上的英雄和美女郎情妾意依偎在一起,小姐回去洗洗睡了,陸魚久久地瞧著窗外出神。美女長得很像黃濛濛,一頭漆黑的長發,窈窕身段,穿一襲白色長裙,如同月光下的百合。陸魚閉上眼睛,看到他倆站在露台上,自己跟廣告畫上的英雄重疊在一起。小夥子聽到自己的心在歎息,漸漸地變成一種呻吟,他覺得自己的眼前是一片深深的幽暗,無限的惆悵如水漫進小隔間,將他漂浮在深潭般的水麵上。
一片秋水漣漪的陸魚被短信鈴聲驚醒,拿起手機一看愣住了,鄭碧瑤半夜三更發來一條短信,問他是在熟睡中還是在想心事,好幾天沒見音信了,合作的事有何進展?陸魚將電話撥回去,聽到婦人壓低嗓門說陸魚啊姐姐睡不著,姐在被窩裏聽你說話呢。陸魚打了個莫名的冷戰,接著是一片燥熱,身上的某個部位突然膨脹起來,他嗯了一聲,這聲音不像是來自喉嚨而是來自他的身體深處,他感到疼,他的心和某個部位同時有一陣隱隱的刺痛。
一具豐滿的胴體在他眼前晃動,這具胴體躺在暖烘烘的被窩裏,綺麗的想象使他麵紅耳赤,不僅不覺得肥腴,反而舒緩流暢風情萬種,其實這情景已經在他的夢裏出現過一次,醒來時短褲濕漉漉的,夢中的女人麵目模糊不清,減輕了他的羞愧之感,現在卻是明明白白不容回避,他夢見的就是她,這個比他大了至少十幾歲的“碧姐”,他罵自己荒唐,他問自己:你還有臉去見黃濛濛這般清純的姑娘嗎?
小夥子的身體卻背叛著他,聽著從被窩裏傳過來的柔聲細語,愈來愈堅挺的感覺令他痛苦不堪,後來他甚至想不起通話的過程,隻覺得自己好像一隻貓,蜷曲在主人的膝間,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享受著被撫摩的快感。他躲在一條土黃色的粗布棉被裏,隻露出一撮頭發,唯恐隔著一層薄板的鄰居小姐聽見他的說話聲。
如果讓店長知道不是陸魚,而是客戶自己找到了需要的房源,肯定少不了給他上一堂連諷帶刺的課。鄭碧瑤說,那個樓盤離西溪濕地很近,每平米兩萬元左右,陸魚說,交通不太方便吧?有兩條公交線路月底就開通了,鄭碧瑤說,還有一家大型超市和學校已經動工,明天我們去實地考察一下。
一輛黑色本田轎車緩緩地離開城西主幹道,從通往濕地公園的一個出口處向裏駛去,婦人駕馭方向盤的動作和對道路的熟悉,使小夥子臉上露出驚訝神情。這是一條綠蔭遮天的小路,盡頭的園區大門就像田野上的堡壘。極目遠眺,好像有一片延綿不斷的草場,打開車窗,似乎一切都停滯了,遠離城市喧囂的空氣令人如入夢境,他們看到高大的枝葉繁茂的樹,看到積木一樣搭起的別墅排屋,地勢較低的地方有幾棟小高層房子,婦人指著它們說,百十來平米的套房,八個月前,一手房東買來時每平米不過一萬二左右,現在漲到兩萬多了,再過八個月還會漲多少?
大部分房屋還沒有裝修,他們走到小高層樓下,看到一扇門虛掩著,他們推開門走進去,毛坯房裏連隔牆都沒做,廚房和廁所地麵裸出黑洞洞的管道口。婦人卻指著遠方的塔吊和腳手架說,那就是未來的沃爾瑪,還會開出來兩岸咖啡和肯德基,甚至奧特萊斯。
四周十分安靜,小夥子眼前出現婦人描繪的場景:兩岸咖啡的樓上是夜總會,在夏季的夜晚,薩克斯和小號的聲音響徹新建的街區。轎車裏坐著“富二代”,懷裏摟著打扮時髦的姑娘。轎車在樓前停下,一片刺耳的刹車聲和婦女孩子的尖叫聲交織在一起。燈紅酒綠與人聲笑語吸引著街上的行人,他們以一種謹慎的好奇心扭過頭來看看,趕緊走開,再晚一些,他們或許就會聽到遠遠超過七十邁的飆車聲了。夜深了,微風吹動園區小路兩旁的樹葉和枝幹,沙沙作響,曾經有過的清新氣息統統被新城的騷動所汙染了。
他們回到車上去,感受這將要逝去的恬靜,陽光從放下的車窗進來,給人昏昏欲睡之感,小夥子說,如何跟房東聯係呢?若是通過這附近的中介,那就沒我什麼事了。婦人靠在後座上說,炒房的大多是我老鄉,老鄉找老鄉還怕找不到嗎?她身上的香水味刺激著他,小夥子將臉轉向窗外,蜿蜒起伏的山丘盡收眼底,遠處有一位垂釣的老人,小夥子覺得自己就像水下的魚,架不住魚餌的誘惑。婦人雙唇微啟,一絲嘲弄的微笑爬上了嘴角,不管是我還是你找來的房東,她說,都算你的功勞,姐對你夠意思吧?
車廂裏有一陣沉默,謝謝,後來他這樣說,嗓音沙啞,帶一點哽咽,謝謝你碧姐。他不能不為之哽咽,雖然不清楚自己可能得到的“利潤分成”有多少,但毫無疑問是一筆大數目。他的命運將因此而改變,他再也不用為房租發愁了,一天吃兩碗陽春麵的日子也將成為過去。
仿佛為他的哽咽所感動,婦人將手放到了他的臉上,輕輕地撫摸他,像觸電一樣,小夥子不禁一陣顫抖,他已經無處可退,婦人將他摟到了懷中,拍著他的背說,別這樣,你把我搞得也傷感了。她的聲音同樣有了一點沙啞和顫抖,我也有過窮得交不起學費的童年,剛開始做生意的時候,我們借了高利貸到處請客送禮,自己病了卻連醫生也看不起,說到這裏,婦人將手離開他的臉,揩了揩自己的眼睛,她好像突然感到頹喪,而且體驗到某種幻滅的情緒似的,無法往下說了。
陸魚看著她臉上陰鬱的表情,情不自禁抓住她的手,鄭碧瑤神經質地笑了笑,富人有富人的苦惱,她輕聲說道,有權有勢的一個也不能得罪,還得隨時提防政策變化,就說我那位先生吧,一年見不到一次麵,說好這個月回來一趟的,縣裏發了文件說要收回煤礦,怕是過年都回不來了。
鄭碧瑤並不完全相信她先生的話,有人說她先生在那裏養了一個二奶,陸魚聽到她從心底深處發出的那種歎息聲,他無言地握住她的手。他倆不知不覺地依偎在一起,像暗夜裏偶爾相遇的兩隻貓。這種依偎既無悔恨也無羞恥,隻是寂寞得太久的一種需要。他的軀體被婦人懷中的贅肉沉重地垂壓著,他的靈魂被擠出了體外。後來他感到窒息,挪動一下,觸到了婦人被長筒絲襪包裹著的光滑的大腿內側,一陣痙攣掠過全身,他想抽回手卻木然不動。如果不是婦人的手機恰好在此時響起,他真的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了。
鄭碧瑤伸出手去拿手機,“阿珍,”她說,“你忘了出門時我的交代嗎?沒什麼大事不要打電話!”
靈魂回到他的體內,他的手終於抽回。麵紅耳赤的小夥子認為這是通過小保姆傳達的一種神諭,警告他回頭是岸,他正在度過他最危險的一個上午。啼笑皆非的鄭碧瑤說,陸魚你在這裏還有個舅舅啊,怎麼會找你找到我家去了?
陸魚茫然地搖頭,他回答不出。太陽躲進雲層裏去了,風把車外的小樹林吹得颯颯地響,車裏的光線變得像婦人的臉一樣陰沉,兩人相對無言。鄭碧瑤說,陸魚,合作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你明白嗎?陸魚點點頭,我不會跟任何人說的。他感到婦人尖銳的目光在他臉上敲打了好長一會兒,他隻能無奈地苦笑。婦人終於歎了一口氣,鬱悶地說道,好吧,但願我沒有看錯你。
從早晨到中午,阿珍每天要打掃屋子、買菜、澆花、洗衣服、做飯。這是夫人給她規定的任務,不能擅自拖到下午或晚上去做。除了夫人睡覺時可以在小區裏跟鄰家保姆聊聊天,日子過得冗長而艱辛。
阿珍漠然地看著陸魚上了鄭碧瑤的車,下樓去買菜,回想起錢塘江畔與之相談的那個夜晚,她眼前浮現出這個小夥子的嬉皮笑臉,有時候他在嘲弄她,有時候他在嘲弄自己,那神情像一隻驕傲的公雞昂起頭啄著她的心。這種感覺使她既傷感又憤怒,這個家夥給她留下了人生的一道陰影:是人都想跟有錢人?她知道自己的反駁很無力,她還是向絕塵而去的轎車揮舞著拳頭說,有錢人有什麼了不起的,我還看不起呢。
新家園房屋中介店門前停下一輛電動車,一位四十歲左右的男子探頭探腦地走上台階,阿珍聽見他問陸魚在嗎,他上哪裏去了?她看到店長走到門口,整了整皺巴巴的西裝說,你是誰,找他有什麼事情?小保姆聽到他說我是陸魚的舅舅,店長愣了愣,她也隨之一愣,一直籠罩著店長的想象變得殘缺不全了,他看看那輛風塵仆仆的破電動車,又回過頭來重新打量陸魚的舅舅。阿珍從他臉上品嚐到什麼叫做深刻的失望,他說,你真是陸魚的舅舅嗎,他的舅舅就是你?
舅舅在表達他的氣憤時,渾身都散發著激動的男人氣概,你這是什麼話,他說,又不是皇親國戚,我冒充一個破中介店小業務員的舅舅幹啥?他的回答打擊麵太廣,店裏的業務員紛紛探出身子,漲紅了臉的店長因此而顯得有恃無恐,他站在台階的頂端,晃著兩條螳螂般的細腿說,破中介店還能給他一天兩碗陽春麵吃,你這個舅舅呢,除了介紹那些不知真假的業務之外,什麼也幫不了他。
小保姆阿珍看到的這個男人,跟陸魚在保險公司門外看到挨女人扯打的舅舅截然不同,當過部門經理的他,如今成了包工頭,再說他現在麵對的不是女人,更沒有那種說不清的關係。當他一把抓住店長的領帶將他拖下台階時,店長就成了一隻瘟雞,阿珍興奮地為之鼓了一下掌,她的目光在陽光下微微泛紅,小保姆看過一張碟片,主人公是位俠盜名叫羅賓漢,那一刻羅賓漢的中國名字叫舅舅。
舅舅卻是見好就收,當過正宗白領的他深諳審時度勢,人們從屋子裏跑出來勸架時,他放開手說,算了,大人不記小人過,不跟你計較了。他抬起頭向陸魚的同事們說,麻煩跟我外甥說一聲,叫他把我介紹的項目抓緊些,客戶很看好他呢。
人們都以為他說的是那位要買十套次新房的大客戶,他們的表情終於由輕視轉變成了恭敬,那時候周圍的氣氛著實有點尷尬,店長的臉像猢猻屁股一樣紅了,舅舅則大度地從褲袋裏摸出一包香煙,遞過去說,我這個人脾氣不太好,向你們賠禮了,謝謝各位對我外甥的關照。
舅舅跨上電動車時,小保姆阿珍抓住了他的車把手,舅舅不解地看她,阿珍說,你不找你外甥啦,客戶跑了怎麼辦?舅舅說,我不知道他去哪裏了。阿珍說,那你就問知道的人呀。舅舅說,知道的人在哪裏啊?阿珍就用小手捂住嘴咯咯地笑了,她說,知道的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你怎麼反應那麼遲鈍呀。恍然大悟的舅舅跳下車,一把攬住她的腰,舅舅說上車吧,說著就把她摁在了後座上。阿珍在舅舅身後拍打著他,她喘著氣說,你不是羅賓漢,你像個土匪。舅舅說難道你喜歡像店長那樣裝模作樣的男人?他一轉電閘,阿珍後仰一下,雙手抱住了男人的腰,她尖叫一聲,男人回頭說坐穩了,別喊,於是兩個人騰雲駕霧地飄浮在半空中,將新家園房屋中介店,將河畔花園都拋在了身後。
護城河邊有幾個偷偷摸摸釣魚的下崗工人,他們目睹了陸魚與他的舅舅會麵時的場景。一個小夥子從本田轎車裏鑽出來,一條鬆鬆垮垮的領帶沮喪地垂在胸前,車上的一位胖夫人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們,一個小保姆局促不安地向她彙報著什麼。小保姆說,我在中介店門口碰到他在找外甥,沒得到您的同意我不敢將他帶到家裏去。夫人說,是嗎,那我應該獎勵你了。但她的神情卻跟她的語言並不一致,她眼裏的光亮犀利而殘酷,直直地盯視著她的小保姆,夫人冷笑著說,真是這樣的嗎,以前你真的不認識他?小保姆急得快要哭了,她滿懷委屈地說道,天地良心,我真的是第一次見到他,我怎麼敢對您撒謊呀夫人。夫人呸地吐了一口唾沫,說,老遠我就看到你們了,兩個人緊緊地抱在電動車上,像美國水兵帶著吉卜賽女郎兜風似的!她將一隻塗滿紅色指甲油的手指伸出車窗,點著小保姆的鼻子說道,別把我當傻瓜,我還不知道你嗎阿珍?整天跟著小區裏那些喜歡嚼東家舌頭的保姆學,你早就學壞了。
4
廚房很大,櫥櫃下麵是水池和操作台,一張大理石圓桌跟操作台連在一起,還可以放下兩把椅子、一台冰箱、一個儲物櫃。光線由通向小陽台的玻璃門上照射進來,小陽台封起來放置一台洗衣機,還有一個熨衣架。黃濛濛閉上眼睛,想象她穿著一件無袖的帶有淺紅色小花的圍裙。她把她的一頭秀發用發夾束在了頸後,裸露的胳膊被江風和夏日陽光吹曬成健康的小麥色。她拿著熨鬥熨幾下,又放下,把熨好的衣服疊放在一邊。
一雙像女人般柔軟白皙的手從背後抱住她的腰,她一驚,回頭被一張溫潤的嘴堵住,那是她中學時代的一位同學,後來去了澳大利亞,他的母親是她父親的老上級。黃濛濛因為他沒有一紙拿得出手的文憑而婉拒過他,父親說,那有什麼關係,他娘已經給他安排了一個好職位,過幾天就可以回國來上班了。圖紙在她手中微微顫抖,姑娘的臉紅了,站在她身邊的不是來自澳大利亞的同學,而是陸魚,這家夥筆直地站在那裏,等待她對他的設計稿的最後意見。姑娘笑了,盡管這家夥的舉止顯得生硬、緊張,自信中帶著不安,但他散發著一種原始的質樸,他的眼神裏含著一絲淡淡的憂鬱和哀傷。“你想讓我說什麼?”姑娘突然變得有點愛開玩笑的樣子,一手叉著腰,用她那悅耳的聲音問道,“給你漲工錢嗎?”
陸魚的臉上漾起了由衷的微笑。明媚的陽光正好照射進來,黃濛濛沐浴在太陽的光輝裏,她眯縫著雙眼,把圖紙又看一遍,顯出誇張的歎為觀止的笑容。什麼叫嫵媚動人,什麼叫風姿綽約,小夥子看得癡了。姑娘邁著輕盈的步子,在客廳裏走來走去,小夥子閉上了眼睛,倚在陽台上,好像沉浸在一種神奇絕妙的夢幻裏。陽光暖融融地照耀在他的身上,點燃著他無窮無盡的遐想。
舅舅帶著施工隊來到時,黃濛濛已經離去,他們看到的就是這幅畫麵:陸魚站在陽台上,微風吹拂著他抻長的脖子,仿佛在碼頭上向一位早已登船遠去的姑娘揮手。小魚!舅舅喊他,他茫然地回頭,東家同意按你的圖紙施工了嗎?舅舅說,他機械地點點頭,舅舅安排工人們開始幹活了,又若有所思地回到陽台,沉默片刻,舅舅悶聲悶氣地說出一句話,小魚,那個姓鄭的女人,你就不要再交往了。
陸魚愣了一會兒,為什麼?他說,她是我好不容易才遇見的一個大客戶,我為什麼要放棄?舅舅尷尬地點燃一支煙,將臉躲在煙霧後麵,阿珍說她不是什麼好心腸的人,他說,我怕你上當。陸魚冷笑起來,說,阿珍?叫得倒是親熱。她恐怕比你小不止十八歲吧?你才跟她認識幾天啊,就那麼言聽計從了?舅舅向後退一步,說,你說這些就沒意思了,不過是提醒你一下,你何必生這麼大的氣?陸魚依然很氣憤,他把一張草圖拿在手裏,一點一點撕碎,你管住自己就行了,他說,千萬不要重蹈以前的覆轍。舅舅被他的話噎住,他扔掉煙頭說,算我多嘴,但願你不會上當。陸魚抬腳向門外走去,走到樓道上了,回頭說一句,我本來就是一個徹徹底底的窮光蛋,你說我還能上什麼當啊?!
陸魚起初是想回中介店的,不知不覺卻走到了河畔花園,花壇旁有一對年輕人在打網球,陸魚想走開時網球落到了他的腳下,他撿起網球扔回去,網球在空中畫了一道漂亮的弧線,準確地落到那位青年的球拍上。“OK,”年輕人興奮地走過來,打量陸魚,那時候陸魚身上還沾著從黃濛濛新房裏帶來的牆灰,腳下的破皮鞋也蒙著一層土,年輕人說,“你也會打網球嗎,看來還是一個高手?”
“我不會,”陸魚說,“我隻會撿球。”
年輕人攤開雙手,誇張地聳了聳肩,說,“抱歉,我把球童當成了羅傑·費德勒。”
這句話其實是對他身邊的少女說的,少女咯咯地笑出聲來,他倆笑得如此肆無忌憚,令陸魚鎖起了眉頭,他突然有些遺憾:剛才應該將網球扔到這家夥的臉上。他轉身離開他們,聽見少女在笑聲中對她的夥伴說,“這兩年你在澳洲沒白待,你比從前有趣多了!”
有人在輕聲招呼他,是阿珍,剛才的一幕被她盡收眼底,她瞧著這個可憐的家夥,掩不住幸災樂禍的表情,至少在陸魚看來如此。這讓陸魚回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樣子,那是在一個通向她主人家的樓梯上,在他看來,那時她還是羞答答怯生生的。現在,他連理都不想理她了。
“夫人在家,”小保姆說,“剛吃完早餐。”
聽上去很寬厚的口吻,陸魚卻覺得含有譏諷:這次沒你的麵包、煎雞蛋和巴西咖啡了。他瞟一眼阿珍的裝束,天涼了,她在連衣裙外麵套了一件薄背心,腳下還是那雙嫌大的高跟兒鞋,她的手上沒拎菜籃子。夫人讓我去她老鄉家拿一份資料,阿珍向他解釋。我舅舅今天忙得很。一句話,陸魚仿佛衝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