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中篇小說 城市的河(張廷竹)(3 / 3)

惡作劇給他帶來的快感隻有一秒鍾,說完這句話他就後悔了。他不敢看小保姆的臉,她的臉綠了,又變成青黃色,好像被澆了一勺糞的菜葉子。陸魚不得不加快腳步繞過花壇走向排屋,撇下背後的跺腳,咒罵,也許、也許還有被羞辱的、無聲的哭泣。他擺脫不了這樣的一種感覺:那既是她的哭泣,也是他的哭泣。

牛奶早已涼了,麵包和香腸都沒有動過,桌上攤著報紙和信件,小夥子看見身穿家居服的婦人陷在客廳的軟沙發裏,眼睛望著天花板,眼神空落落的。整個客廳的背景是一種冷色調,一種帶微藍的灰白色,即使他將窗簾拉開一些也沒有改變,不過光線亮多了。他有這麼一個印象:轉過臉來的女主人根本沒有瞅他。她隻是透過他,望著很遙遠的什麼地方。他好像一個影子,把她的視線擋住了,她就跟這影子講話。“這說‘整合’就‘整合’,連一點討價還價的餘地都沒有嗎?”

這個女人,突然像是一個迷路的孩子,令他也不知所措了。他坐下來,拿起桌上的報紙,看到一篇報道:一位南方商人,花兩億元購買了西部一座年產量二十萬噸的煤礦,之後又進行了改造,當總投入達到三億元時,當地要求他必須參加兼並重組,評估公司給出的報價還不到七千萬元。

陸魚不知道報道中的南方商人是否就是鄭碧瑤的先生,但他知道,無論從閱曆、地位或者關係出發,他在這種事情上都沒有發言權,他站起身,將桌上的食品拿到廚房去,打開微波爐重新熱一下。將熱好的牛奶端回到鄭碧瑤麵前時,他輕聲說,喝一口吧,碧姐,身體要緊。

鄭碧瑤無力地搖了搖頭,想不通啊,她說,我就是想不通,這招商引資時一張臉,錢到位後又是一張臉,到底還要臉不要臉了?還說什麼優化資源、安全生產呢,你看了昨晚央視的報道沒有,莫非這國有煤礦的特大礦難也是南方老板所造成的?!

陸魚想說我沒有電視機,覺得有點不合適,認真考慮一下,他隻好勸慰她:若是資金一時周轉不過來,投資房產的事就緩一緩好了。

小夥子忘不了婦人的表情,她兩眼直直地看著他,這眼光讓他害怕,好像站在X光機前,一直照到他的心髒。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他的胸部像弓弦一樣繃緊了,他惶惑地低下頭。你真的這樣想嗎?婦人說。他艱難地點點頭,是的,他說。那你就什麼也得不到了,婦人提醒他:別說利潤分成,連一分錢的中介提成都沒有了。

“比起你們受到的損失,我算得了什麼?”他溫和地,無可奈何地說道。

後來回憶這個時刻,他總是聞到一股巴西咖啡苦澀的香味,他猜想在此之前,婦人雖然沒吃早餐卻喝了不止一杯咖啡,他記得客廳的窗子正對花壇,他看到一隻白色的網球跳躍在半空中。後來他就看不到窗外了,婦人拉他一把,他倆一起跌落到沙發裏,她俯在他的背上,他們就這樣待著不動。傻瓜,你真是一個小傻瓜!一滴淚落在他脖頸上,涼颼颼的,婦人抽泣著說,買這幾套房可是用我的私房錢,你明白嗎?我自己炒股、炒房子賺來的錢啊!

小夥子跪臥在床一般大的沙發上,他的臉朝下,像一隻鴕鳥埋在沙堆裏,不過這沙堆很柔軟,是婦人豐腴的大腿。小夥子也想哭,房東兩口子還在逼租,每天重複的陽春麵令他反胃,此時此刻的客廳裏隻有傷感沒有欲望,憂傷如水,漫過他們的心扉,就像帶走了一片陽光。窗外傳來賣報人的吆喝聲,打網球的少女興奮的尖叫聲,還有公交車在高架橋上轉彎時的呻吟聲,小夥子將臉抬起一點,為自己的肺吸進空氣,婦人的淚再次落到他額上,她拍著他的背說,我總算、總算沒有看錯你這個小傻瓜。

她捧起他的臉,注視著他的眼睛,小夥子覺得自己像個溺水者,在經曆了冗長的窒息以後,重新浮出水麵。他不想表現出經受考驗後的興奮與激動,便推開她站起身來,他走進盥洗間,絞了一把熱手巾回到客廳,將它遞到婦人麵前。

婦人擦完臉後的麵容令人吃驚,她的皮膚在笑容裏紅潤起來,細碎的皺紋也消失了許多,她坐到鏡子前去補了一下妝,回過身已判若兩人,彎彎的細眉毛和淡紅色唇膏,在窗前的光線照耀下微微生輝。我已經找到濕地公園附近那幾套房子的房東了,她欣慰地說,仿佛剛才那位傷心欲絕的婦人根本不是她,我讓小保姆去拿房產的相關資料了。

小保姆阿珍回來時,發現客廳和餐廳整理過了,吃剩的早餐已收進廚房,阿珍狐疑地打量通往臥室的門,門半開著,陽台上傳來夫人和陸魚的交談聲。什麼意思?小保姆阿珍敲敲門,心想,難道這家夥打算取代我來當她的男保姆嗎?

小夥子離開時小保姆忍不住問他,她說夫人想自己做生意是嗎,想請你給她當秘書?她站在樓梯口,那形象就像一把被遺棄的破掃帚,以無限傷感的狀態期待著垃圾車的到來。用“秘書”而不是“男保姆”這個詞,是她對這位“白領”竭力表現出的一種尊重,體現了勞動人民的善良和寬容。可惜小夥子缺乏領會,他以一種莫名其妙的神情看了她一眼,然後才淡淡地回答說,我隻是你東家買房賣房的中介人。

小保姆回轉身時心裏窩著一團火,夫人在臥室給老鄉打電話,她把客廳再整理一遍,沙發上的毛巾毯引起她注意,她撿起一根毛發走到窗下去細細地看,這根毛發比較短,略微有點卷曲。就算是頭發也不是夫人的,小保姆咬著嘴唇想。她回到沙發前,彎下腰仔細尋找其他的蛛絲馬跡,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什麼,她感覺自己的心情十分古怪,說不準是氣憤,還是不安,她把毛巾毯抱到洗衣間去,一邊走一邊對自己說,還得找他舅舅,再忙也不能忘了警告和教育他。

花壇旁的年輕人看到陸魚走過又笑了,一隻網球再次飛到他身邊,這回是有意的,“球童,”年輕人朝他喊,“把球扔到我球拍上來!”

陸魚用一種看白癡的眼神看著他們,特別是那位少女,陸魚的感覺是,當她正在經曆一生中最年輕、最受讚美的年華時,她卻因為跟一個白癡攪在一起而將自己也變成了白癡。她穿著一身白色運動裝,腳下的鞋子跟黃濛濛穿的一模一樣,一條來自法國的鱷魚齜牙咧嘴。她在花枝亂顫地笑,笑了足足有五六秒鍾,才在小夥子冷峻的逼視下顯出了訝異的表情。陸魚的臉色想必不太好看,少女因此而受到驚嚇,她退到她男友的身後去,她說,這個人好像精神不大正常。話說得很輕,陸魚卻聽得很清楚。陸魚爆發出一陣大笑。從澳洲歸來的年輕人摟住少女,別怕,他說,他的嗓音卻暴露了他的不安,他將球拍護在胸前說,你笑什麼,你不是這裏的業主跑來這裏幹什麼?!

遠處有兩個巡邏的保安向他們走來,陸魚轉過身,在保安走近之前離去,河畔花園大門口的傳達員跟他是老鄉,陸魚問他那一對白癡都是這裏的業主嗎?老鄉跑過去看一眼回來說,女的是男的不是,老鄉疑惑地說,她家不會托你們賣房子吧?她父親是個大老板,樓下有四個車庫呢,停的是奧迪寶馬,還有一輛加長型凱迪拉克,難道他破產了?

現在還沒有,陸魚像算命瞎子似的抬起頭,翻翻眼皮說,等他招了這個女婿,或許就不可避免了。

5

街道上旋轉著梧桐樹的落葉,店長在屋子裏向他咆哮,十八個繼承人繼承的那套房子最終還是泡了湯,最後簽字的那位仁兄說,原先以為一係列打壓政策出台,房價會往下降的,現實卻是不降反升,“執政能力有問題啊,”這位經常出席重要會議的先生一邊抱怨一邊表明自己的堅定立場,“物價在不斷地漲,我們又不是傻瓜,為什麼要急著賣掉它?”

兩三個月了,你一筆業務也沒做成!店長拍著桌子說,你還好意思係這條領帶嗎?!

陸魚下意識地看看自己的領帶,髒兮兮的領帶已變成屎黃色,像一條冬眠的蛇無精打采地趴在他胸前,他想設計這個中介連鎖標誌的家夥腦子肯定有問題,一點美學都不懂。再看看店長喋喋不休指責他的樣子,他很想將領帶扯下來扔過去,但是,房東逼租的情景又浮上眼前,他隻好抱住腦袋不吭聲。

小魚,小魚!

店堂裏突然鴉雀無聲,店長的怒吼戛然而止,他回過頭去,那目光像一支箭在半空中折斷了。陸魚的舅舅站在台階下,急切地喚他,陸魚走出去時,同事們齊刷刷將腦袋轉向門外。他們看到陸魚將舅舅請到幾米外的一棵大樹下去,那裏有一把被人遺棄的破椅子,舅舅坐下了又站起身,跟他商量著什麼事。

店長走到門外望著他倆,身邊的同事能清晰地聽見他的呼吸慢慢急促粗重起來,他的兩條細腿在台階上不安地扭過來又扭過去,傳過來的話不甚清晰,他們隻捕捉到幾個“業務”、“裝修”之類的單詞,又來忽悠他外甥了,店長回頭對部下們說,看他那樣子像是認識大客戶的人嗎?同事們訕訕地跟著他笑,但他們從店長臉上已經可以看到他內心的忐忑,舅舅是否聽到了剛才他對陸魚的咆哮,他會不會因此而進來報複?

這種擔心是多餘的,陸魚的臉色證明這一點,他們看到他在發脾氣,他的說話聲漸漸提高,“誰告訴你的?八字還沒有一撇,你們就動起了歪腦筋?!”舅舅沮喪地低下頭,嘟嘟噥噥地訴說著什麼,陸魚沉下臉說,“別跟我解釋這些,人家是做投資的,用得著裝修嗎?即使拿來出租,最多也就是簡單裝修一下!”

陸魚氣呼呼地回到店裏,舅舅跟到台階下,陸魚說我出去一下,店長愣了愣,說,去吧,隻要能釣住那位大客戶,你隻管去。陸魚背起背包走到門口,站住了,店長說,還有什麼事啊?陸魚抬頭看看路邊的樹,看看街對麵的大排檔,他說,樹葉都落光了,快入冬了,離過年也不遠了。店長和同事們都愣怔怔地看著他,店長說,天要冷,人要老,年年難過年年過,有什麼辦法呢。陸魚點點頭,忽然笑起來,說,舅舅給了我一筆錢,今晚我請你們吃大排檔吧,吃火鍋。

舅舅不敢看他臉上那僵硬的笑容,二十一歲的滿目滄桑令他觸目驚心,到了正在裝修的新房,小夥子的臉才鬆弛下來。舅舅說,工程已經完成百分之七十了,東家今天過來付第二筆款子,你的設計費是三千元,已經拿過八百元,今天再拿一千二,完工驗收合格後才能付清。陸魚對此心不在焉,他還在生氣,小保姆阿珍將東家通過他投資房產的信息告訴舅舅,舅舅要求他鼓動鄭碧瑤把這些房產裝修後再出手,將工程包給他賺一筆,這個世界真的讓他很悲哀:這都是些什麼人哪。

盡管用的大多是“低碳”材料,屋子裏依然有一股異味,櫥櫃做好了,陽台、廚房和衛生間的牆磚地磚也都鋪好了,大理石櫥台非常漂亮,陽光房已經聳立在露台上,工人們忙碌著,陸魚仔細檢查每一道工序的細節,不時將改進意見講給他們聽。那個饒舌的民工說,你的要求太高了,有些地方東家根本看不出的,陸魚說,看不出的地方更要認真做好,將來出問題就麻煩了。那時誰還能找到我們呀?饒舌的民工反駁他,眼光落到舅舅臉上,頭兒你說是不是?舅舅尷尬地看著陸魚不吱聲,陸魚堅決地說,不行,該返工的地方就得返工,要不你們就別想再做以後的工程了!

舅舅跟著陸魚走進陽光房,他說,你媽媽來信了,你外婆生病不肯住院,老太太叫我過年帶著兒媳婦回去,你說叫我怎麼辦哪?陸魚漠然地望著陽光房外麵的景色說,問你自己,你愛帶誰回去就帶誰回去,帶那個小保姆去也沒人管你。他看著波光粼粼的江麵,想起外婆家屋後的小溪,童年時他在溪裏摸螺螄,外婆喊他上來,塞給他十元錢,外婆說,拿著,就算你一個暑假從早到晚天天摸螺螄,也摸不出一個學期的學費啊。他知道這十元錢是外婆一個雞蛋一個雞蛋攢下換來的,他不肯收,外婆說,等你長大了掙錢了再還給我吧。

舅舅的眼睛像待宰的牛羊的眼睛,使他感到陽光房裏悶得透不過氣來,他好像看見外婆枯枝般的老手在半空中搖啊搖,召喚她的不爭氣的兒子帶著兒媳歸去。陸魚說,今天拿到工錢,你替我寄一千元給外婆,我有兩百元請同事吃大排檔就行了。

百感交集的舅舅以哀求的目光向他發出最後的求助,陸魚疲憊不堪地坐到一架木梯上,陸魚說,別這樣看我,有些事情我做不來的。舅舅說,通過裝修公司做項目跟自己接業務有多大差別你不會不明白,再說那女人也不差這點錢啊。你怎麼知道?陸魚說,又是那個小保姆說的?她說自己的東家不是好人,還算計東家,她又是什麼人?!

昨日的陰影追逐著他,今天的道路步履艱難,生存如此不易又何談發展?城市的風景因此而顯得寂寥與沉悶。同樣的天空下,為什麼有些人躺在溫柔的陽光下聆聽鳥兒的歡唱,比如黃濛濛,而給他的卻總是江風如刀?

男友開來一輛紅色寶馬跑車,將手伸出車窗向她打了個響指,黃濛濛顯得不知所措,她說,你回來了,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對方打開右邊的車門說,昨天,昨天晚上到的。這家夥總是讓人出乎意料。他有一副討人喜歡的外貌,有一股不安於現狀的青春活力,他的背景和道具也總是在變化,比方這輛跑車,令他倆進入了一部極具時代感的廣告劇。跑車在江堤上兜風,驚起的海鳥撲騰翅膀,車子突然停下了,“我在飛機上待了十幾個小時,”他說,一把將她摟入懷中,“我恨不得馬上飛到你身邊。”他的嘴唇貼在她的額頭上。她愣住了,淚水在她的眼眶裏轉了一會兒,她笑著說,去吧,去看看快要裝修好了的新房子。

“我媽說,為了幫你爸拿到這房子,她得罪了好幾個人。”

不知為什麼,這句毫無意義的話撕扯著姑娘的心。她等著這句話,等了好多天,她一直在想他能不能不說這句話,結果還是等到了。她把頭靠在跑車的椅背上,瞧著打開的天窗出神,一隻海鷗飛向遼闊的江麵,外麵的空氣比車內清新多了。

陸魚在衛生間指揮工人們返工,台盆下麵沒有支撐,隻靠玻璃膠粘在大理石台板上,陸魚說除了洗臉洗手,業主也可能洗襯衫洗內衣,這樣的台盆經得起用力嗎?饒舌的民工說,你想得真周到,東家應該給你漲工錢。陸魚不睬他,叫木工過來,木工看著他畫的草圖驚叫出聲,乖乖,支架下部設幾個小抽屜放潔廁靈放板刷,你怎麼想出來的?額外增加的工時算不算錢?

舅舅可憐兮兮看著他,他說做個簡單的支架行不行?這麼大的住房,東家不會在乎幾個小抽屜。陸魚說她不在乎我在乎,這是我的第一件作品。饒舌的家夥突然提高嗓門說,頭兒,這裏到底是你還是你外甥當家,這樣幹下去我們還能落下幾個錢?

黃濛濛和她的男友跨出電梯就聽到他們的爭吵聲。東家跟你什麼關係?她是你姐還是你媳婦?莫非你做夢有一天也會住進這裏,所以要把它做得像自己的婚房一樣?!饒舌的家夥喉嚨那麼響,男友皺起眉頭朝黃濛濛看,黃濛濛愣了兩秒鍾,男友已經把門踢開了,他將寶馬跑車的鑰匙套在手指上晃蕩著,冷冷地說,你們是在討論施工方案呢還是在磨洋工?誰做夢有一天也會住進這裏來?

屋子裏的人一起轉過身子,然後是一片死一樣的靜寂,陸魚身上掠過一陣痙攣,他閉上雙眼,好像過了很久很久,才很不情願地重新睜開,那時的情景委實有些詭異,黃濛濛的男友向後倒退了一步,“你,”他像遇見鬼似的打了個寒噤,說,“你怎麼會在這裏?”陸魚抬起手擦擦眼睛,牆灰在眼睛旁畫了兩道圈,“我還沒問你呢,”他說,“上星期我沒答應給你當球童,今天你追到這裏來了?”

黃濛濛望著陸魚,直勾勾地對著他的眼睛望著,好像一支手槍逼到了他的眉心中間。他們的目光碰到一起了,陸魚搖搖頭,歎息一聲。黃濛濛又轉過臉去瞧她的男友,那眼光,使年輕人顫抖了一下,“他撒謊!”他突然指著陸魚喊道,“上星期五我還在澳大利亞,我根本沒有見過他!”

原本擋在窗前的工人,悄悄地退到了陽台上去,於是,明亮的陽光,照亮了沉默的客廳,但是,但是姑娘麵前掛著一塊遮眼布,遮住了她的頭腦,這是一種長期養成的習慣,遮眼布突然掉下來了,突然得到光明,什麼都看清了,暴露的不僅是這個世界,也包括她自己,這事情來得太突然,她毫無準備,她隻好退到牆角去,躲開這刺眼的陽光。

“家住河畔花園的少女,她父親是個大老板,”陸魚慢吞吞地說,好像在講故事,“我想起來了,確實是上星期五我才知道的,她家樓下有四個車庫,停的是奧迪寶馬,還有一輛加長型凱迪拉克,兩輛寶馬中有一輛紅色的跑車。”

“別說了!”姑娘終於喊出聲來,歇斯底裏的聲音如同裂帛,“這些事跟你有什麼關係?”她質問陸魚,“你是在妒忌我們,對不對?因為你買不起房子,找不到女朋友,所以你有一種仇富心理!”

陸魚臉色蒼白地看著她,他們相互對望也許隻有一眨眼工夫。他又使勁合上了雙眼,就在這一刹那間,小夥子已竭盡全力,決定不再說話,更不想為自己辯駁,不管等待他的是什麼。他也退開去一些,退到了窗口前,仿佛知道這姑娘需要擋住光明似的,他一手扶著窗台,腦袋靠在手上,就這麼站著當看客。男友哭喪著臉向姑娘述說,說這家夥肯定是別有用心,不知道從哪裏打聽來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惡意中傷他。

“你給我閉嘴。”黃濛濛厲聲對他說,她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他,男友愣了愣,閉上了嘴。姑娘的心突然很疼很疼,好像被鉗子夾住似的,疼得她的臉都被扭曲了。那時候民工們都躲在廚房和衛生間裏,都豎起耳朵,眼光卻老鼠般地從窗口和門縫裏往客廳鑽出來。姑娘猶豫了一會兒,從口袋裏掏出兩千元錢,對陸魚說,你走吧,這裏沒你的事了。

她回避陸魚的眼神,她知道,自己的做法像一把刀,但是,此刻,心亂如麻的她,似乎別無選擇。

陸魚奇怪自己平靜得像一潭死水,他一張一張地數鈔票,還仰起頭將鈔票拿到陽光下去照一照,黃濛濛的男友鄙夷地說,銀行裏剛取出的錢,你還不放心?陸魚不睬他,對黃濛濛說,你還差我兩百元。

黃濛濛的臉色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她說,給你。她將兩張鈔票扔過去,一張落到了窗台上,一張在半空中飄啊飄,陸魚伸出手去接,鈔票悠悠然地落到了他的手掌上。

窗外傳來淒涼婉轉的越劇唱腔,瘋婆兒找她的大學生,又找到這裏來了。電梯的門關上了,這個可以考上研究生的業餘設計師消失了,世界變得如此安靜,安靜得仿佛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似的。那輛紅色的寶馬跑車還停在樓下,男友說,走吧,我倆再去兜兜風。姑娘木然地站在那裏不動,男友拉她一把,她甩開他的手,男友隻好尷尬地轉過身去,惡聲惡氣地對陸魚舅舅說,好好幹,年前一定要保質保量地完工,否則拿不到工錢。

舅舅跟他的民工們翻起了白眼,他們走到陽台上去,饒舌的家夥說,咱們打個賭吧,賭這位女東家會不會再坐到什麼大老板女兒的跑車上去,再跟這個小白臉去兜風?

沒有人灌他酒,他自己灌自己,他是整個新家園中介店業績最差收入最低的員工,同事們不好意思敲他竹杠。攏共兩瓶北京二鍋頭,他喝了一瓶多。那時,他發現所有的聲音混雜在一起,汽車,小販,隔壁超市和晃動的食客,馬路對麵的河流是一片深灰色,喉嚨裏火辣辣的,心好像在沸水裏煮,同事都對他很友好,店長也顯得不那麼討厭了。到此為止,店長說,你真的不能再喝了。他卻奪過酒瓶,將最後一點酒倒在自己的杯中,我起碼還能喝一、一瓶酒,他豎起兩根手指說,我是千、千杯不醉。

我今天很高、高興,說這話時,他不知道自己已經淚流滿麵。

店長拍著他的肩膀。店長說回去吧,回去睡一覺就把什麼煩惱都忘記了,他抓住陸魚的領帶,強迫他站起身來,然後像牽一條臃腫笨重的大狗似的把他牽到大排檔門口。陸魚靠在一根電線杆子上,揮舞雙手,拜拜店長,拜拜親愛的各位同人。他看著他們騎上自行車遠去。他走向河畔。他想跳進河裏去涼快涼快,可是街上堵車他穿不過馬路。到處充斥著汽車喇叭聲,紅色綠色的交通燈閃個不停,司機們的罵人聲不絕於耳,河堤上有人在跳晚操,瘋子,小夥子說,你們都是瘋子,這樣的樂曲聲中也能跳舞?

一輛摩托車在他身後猛地刹住,一輛來自意大利的經典貝納利,駕車人是個跟他差不多年齡的黃頭毛小夥子,陸魚對他的罵聲充耳不聞,他轉過身愣怔怔瞧著後座上的那位女郎,“黃濛濛,”他困惑地眨著眼睛,“你被那個開寶馬跑車的家夥拋棄了?不,不對,”他搖搖頭,“是你把他趕走了對嗎?你終於明白我沒有騙、騙你了。”

那位女郎確實很像黃濛濛,一樣的長發,一樣的鵝蛋臉,連褲腳下露出的短襪也是白色的。但是她的表現卻讓他蒙住。“滾。”她惡狠狠地吐出一個字,兩隻鼻孔一翕一張的,那種輕蔑、厭惡的語氣好像鞭子抽打在他的腦袋上,“什麼‘開寶馬跑車的家夥’,窮鬼做夢吧!”

駕車的黃頭毛踢他一腳,陸魚跌倒在街沿上,一陣反胃,他開始嘔吐,手機鈴聲響起,他像土撥鼠似的搖晃著腦袋,哆哆嗦嗦地將手機拿到耳邊,你才是黃濛濛?他說,噢,你也不是,那你是誰?

對方沉默了許久。你在哪裏?她說。河、河邊,陸魚抬頭看看上方的霓虹燈,喘口氣說,好又多超市門、門口。手機裏傳來短促的嘟嘟聲,對方把電話撂了。莫名其妙,陸魚聳聳肩說,簡直是莫名其妙。

不到十分鍾,陸魚被拖進本田轎車,鄭碧瑤將一遝餐巾紙遞給他,說,把臉擦擦,他胡亂地擦了擦,蜷縮在後座上,酒氣彌漫了整個車廂,婦人放下車窗,小夥子在夜風中像一隻剃光了毛的兔子瑟瑟發抖。

被剝光的小夥子仿佛從高處往一潭溫泉墜落,疼痛、暈眩伴隨著灼燙的感覺,皂沫將他淹沒在浴缸裏,婦人拿一隻短柄小刷使勁刷他的身子,她遞過一支擠滿牙膏的牙刷說,把口腔刷一刷,他站起來又趕緊坐下去,婦人撲哧一聲笑了,整天跑來跑去的,你的皮膚怎麼沒曬黑啊,她說,你像一隻大白羊,她又說,黃濛濛是誰,是你的初戀情人嗎?

他感到頭痛,他想喝水,就將漱口水咽了下去,她是我的另一個東家,今天已經兩清了,他感覺自己像一條被打折了脊梁骨的狗,無力地俯下身子,凝視著對方,希望她別再追問下去。那時她正用一條幹毛巾擦他的頭發,他不僅可以看到那道深深的乳溝,還看到那條絲綢睡褲緊裹著的兩條軟綿綿的大腿,還有不停地在左右扭動的屁股,他閉上眼睛說,小保姆呢,你那位小保姆上哪裏去了?

她說有人給她介紹了一個對象,男方要她過年一起回老家,求我給她幾天假,先回自己家跟父母商量一下,婦人直起身子說,我給了她三天假。

小夥子抖了抖,他已經知道小保姆阿珍的家離此有三百公裏,六百公裏來回,她給她三天時間?有錢人真他媽的橫。

婦人去給他拿她先生的睡衣,轉身時他的手碰到了她的身子,圓溜溜、熱乎乎的感覺讓他再次顫抖,浴室的霧氣正在消散,她站在那裏,就像一尊欲望女神塑像,兩條碩大的圓柱形的雙腿叉開著,腳上穿著一雙露出腳趾頭的中跟拖鞋,裸露的雙臂和腳腕白皙溫潤,一種痛苦的分裂的感覺突然像波浪一樣襲擊了他的全身,絕望和煩躁的情緒依然纏繞著他,耳邊始終回蕩著摩托車女郎“窮鬼做夢”的嘲笑聲,為什麼?他問自己:為什麼不?為什麼要放棄?!

他從浴缸中一躍而起,渾身濕漉漉地走向她,婦人愕然地退後一步,先生的睡衣從她手裏落下了,瞧著他那終於下了決心般的、繃得緊緊的臉,她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又看到他的整個身子都繃緊了,她的心一下變得很潮濕。於是,她又向前走一步,抓住了他的兩隻手腕,拖著他抱住自己的身子。她凝視著他的眼睛,看到那裏麵有一種浪潮般洶湧的東西,她變得更潮濕了,她抱緊這具年輕的身體,向後仰去,像電影中的慢鏡頭那樣,緩緩地倒了下去,倒在浴室的大理石地麵上。

小夥子看到的最後的畫麵是婦人那張寬大的、充滿欲望和溫情的臉上的微笑,用她的話叫“雙贏”的微笑,他因此而閉上兩眼,就像黃濛濛那樣用一塊無形的遮布,遮住了所有的光亮。婦人的腳高高地蹺起,舞動著,腳尖上頂著一條男睡褲,兩隻絲綢褲腿在半空中飄揚,如同一麵勝利的旗幟。

他沉浮在一條河流中,上遊是故鄉,下遊是城市,濕潤宜人的江南不複存在,熱風中墜落無數工業粉塵和微粒,河岸上散發出甲醛、硫酸和地溝油的氣味,他在黑色的河水中掙紮,那黏稠的糊狀的河流令他窒息,被汙染的不僅是城市,還有河裏的魚,河裏的他。

無盡的人生垃圾向他漂來,這是他夢裏的河,還是他命中的河?

白天太陽曬得太厲害,原本是一條陸上的魚,浸淫於肮髒的汙水裏感到十分燥熱,他終於將頭拱出了水麵,大口大口地喘氣。河流突然消失了,一條雪白的膀子壓在他胸前。驚慌失措的他竭力回想,發現自己再也想不起入睡前的細節,隻是看見一張寬大的臉上有兩片紅唇,不斷地在眼前晃動,又依稀覺得它們像鉗子似的,鉗住了他的舌頭和身體。他苦笑著,輕輕地挪開婦人的膀子,一對碩大無比的乳房從柔軟薄透的綢料中凸現出來。婦人翻了個身又沉沉睡去了,他在婦人輕微的鼾聲中感受到眼睛的潮濕,他很驚訝,驚訝她竟是睡得如此的坦然。

這是淩晨時分,護城河上除了偶爾駛過的駁船和拖輪,人跡寥寥,迷離的他,躡手躡腳走進浴室,換上昨夜脫下的衣裳,然後將房門關上,賊一樣地離去。衣裳潮膩膩的,一陣冷風吹來,他在風中哆嗦。遠處的農貿市場亮著一片燈火,令人不由自主地向它靠攏,近了,人聲鼎沸,送菜的貨車摩托車擁堵在門前,早起撈便宜的大媽們已經在討價還價,到處是廢棄的塑料袋,魚內髒,一地雞毛。他走近一位殺雞的販子,那裏有一口熱氣蒸騰的大鍋,他的身上這才有了一些溫暖。

一陣雜遝的腳步聲驚動了靠著柱子閉目養神的他,幾位拎著雞過來請販子殺的女人正向他走近,陸魚將眼皮睜開一條縫,看見最後麵晃動著一個人的側影,宿醉尚未全醒的他迷迷糊糊想她是誰啊,怎麼這麼熟悉?那女人手裏拎著一隻菜籃子,籃子裏有一隻小母雞,還有青菜和大蒜,正扭轉身向一位魚販問價錢,陸魚聽到她說太貴了,魚販說這是野生的呀,給你老公補身子最好了,女人咯咯地笑出聲來。

大約靜默了三秒鍾,陸魚抬起手,捂住嘴裏發出的驚叫聲,走在前麵的大媽看見這個小夥子奪門而出,消失在門口的黑暗中。也許她們有一點點驚訝,也許根本沒往心裏去,這年頭馬路上老太太跌倒都沒人敢扶,她們還是爭先恐後地排隊殺雞要緊。

最後出來的女人果然是她,她穿著東家的呢子外套和高跟鞋,外套太大,她好像一隻雞進了雞籠。她倚著門,彎腰把長筒襪子從小腿上往上拉,臉上的表情很幸福,她的眼皮有點腫,眼圈下有一道黑圈,看樣子昨晚上折騰得不輕。陸魚遠遠地跟在她身後,天已大亮,他不得不翻起衣領遮住臉,是她見不了人,還是他見不了人?他不知道。

她將他帶到了城郊,那裏有農民房也有幾間低矮的平房,平房是廢棄的倉庫,門前的樹上拉著一根繩子,他努力地辨認那迎風飄揚的衣服是不是他所熟悉的,他看見一套男人的工作服,還有兩條內褲,一條女人的一條男人的,還有一隻胸罩,這是董永和七仙女住的地方,當代版的天仙配。

小保姆扮演的七仙女嗲聲嗲氣地喊:“還在睡啊,你這頭懶豬!你看看我給你買了什麼?一隻小母雞,一條野生鱸魚,我給你補補身子!”

一滴淚,終於湧出他的眼眶,小夥子陸魚轉身離去,他已經看見了,看見他的懶豬舅舅穿著一條短褲飛快地從平房裏跑出來,他的表現遠遠超過黃梅戲裏的董永,他笑得無比燦爛,充滿激情,跟腳下那條泛著重金屬光澤的被汙染的城市河流相映生輝。

6

一家叫做“22世紀房屋中介店”的店麵靜悄悄地開了張,有兩位新家園的同事想過去看看,表示一下祝賀,看著店長陰鬱的臉色不敢去。問題是另外兩位老同事已經辭職,誰知道他們是找到了更理想的工作崗位呢,還是去了這家新開張的中介店?店長站在門口的台階上,抽著煙,想著自己的心事。一位女同事想了想安慰他說,別難過店長,人嘛,總是這山望著那山高的。店長蒼白的嘴唇動了動,我難過什麼?他說,這小子不過也是當了個店長罷了,無非是幫人家做成了一筆比較大的業務,又不是當老板!再說,他還能再做一筆十套房的業務不成?!

去吧,店長不耐煩地揮揮手,你們都過去吧,看看他有什麼新花樣!兩個業務員一下子從座位上躥起,看看他的臉色,又放慢腳步。店長笑起來,說,要是你們不想回來了,跟我打個招呼,要是他小子想把我也拉過去,就請他把條件開出來,跟他說,沒有翻一倍的待遇我不會去的!

一男一女兩位業務員也笑了,跨上自行車嘻嘻哈哈地趕過去。現在是春夏之交了,風吹來熱烘烘的,楊柳枝兒在河邊搖擺著,店門前的大紅橫幅分外醒目。他們遠遠地就看到了兩位老同事,穿著黑西裝,藍色的領帶飄拂在白襯衣胸前,女業務員說,嘿,比我們神氣多了,男業務員說,那是當然,新的總比老的有進步不是!

沒有鞭炮,沒有花籃,陸魚背對著街道,在櫥窗裏貼租售房屋的廣告,路過的人們漸漸聚攏,指點著,議論著,而在遠處的街沿下,停著兩輛車,一輛是黑色的本田轎車,另一輛是白色微型車。誰也看不清車裏的人,車裏的人也不打算出來似的,隻是隔著鍍著一層膜的車窗,默默地看著他們。

轎車先後啟動,離去了,那時陸魚突然回過頭,麵無表情地目送轎車遠去,過了一會兒,他走進店裏去了。

原刊責編 趙蘭振 本刊責編 魯太光

責編稿簽:城市的河是一條清晰的河,更是一條曖昧的河。城市的河是一條敞開的河,更是一條囚禁的河。城市的河是一條理想的河,更是一條欲望的河。城市的河是一條喧囂的河,一條躁動的河,一條掙紮的河。

在這樣的河流中,有人飛升,有人沉沒。在這樣的河流中,有人成功,有人失敗。在這樣的河流中,有人歡笑,有人痛苦……

在這樣的眾生相中,這條“城市的河”穿越無數高樓大廈,穿越無邊大小都市,穿越白天,穿越黑夜,穿越一具具沉重的肉身,也穿越一顆顆沉重的靈魂,就這樣,它穿越了我們的當下,更穿越了我們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