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中篇小說 一直很安靜(嚴英秀)(1 / 3)

《一直很安靜》 文\嚴英秀

選自《文學界》2012年第3期

【作者簡介】 嚴英秀:女,藏族,1970年生於甘肅甘南,畢業於西北師範大學中文係。在《民族文學》《散文》等雜誌發表作品百餘篇,曾用筆名菂兒。現居蘭州,甘肅聯合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

1

文學院中文係講師高寒特別煩學院辦公室主任徐導。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他煩徐導是因為徐導先煩他。其實也就是開張證明蓋個章的事,順手一撥拉就完,但徐導硬是拉著個臉,動作要麼像慢鏡頭回放,要麼像一陣狂風卷過辦公桌。但無論是快還是慢,態度的怠慢和敷衍是擰得出水的。高寒起初還和他寒暄兩句,待漸漸發現他沒了好聲氣便也就閉了嘴,隻橫在他麵前等,心裏直冷笑:你算個什麼鳥,你以為到大學裏當個什麼院係的辦公室主任,就可以給老師們擺臉子充大爺了?你再不情願,也還是幹活跑腿的角兒,讓你幹嗎你就得幹嗎!

雖然心裏恨恨的,但終究沒撕破過麵子。辦公室主任這個角色,他要是想成就你怕幫不上什麼忙,但要想敗壞你卻處處可以下手。宏觀的形而上的且不說,單是每一學期所有教學材料都在他手裏攥著,給你找個工作失誤添點堵,那簡直比蓋個章還順溜呢。所以高寒想,犯不上和這種人計較,和這種人計較就是和自己的智商過不去。不就是三五個月找他開個證明蓋個章嘛,幾分鍾的憋屈可以忽略不計,至於工作上的事,他和大家一起隨大流即可,沒必要和一個破辦公室主任單獨較量。

說是這麼說,幾分鍾的憋屈很難忽略不計,尤其是這幾分鍾被徐導抻長了,抻到了幾分鍾之外的時空中。上學期末高寒站在院辦門口的玻璃櫥窗前看學院信息時,無意間聽到徐導在裏麵和幾個人高聲談笑,其中幾句話清清楚楚地砸到了他耳朵裏:我最煩給高寒那小子蓋章證明他是高耀祖了!他既是高耀祖,又何必高寒?他以為改個文縐縐的名兒就能脫胎換骨,不帶土氣?也太天真了吧,哄哄小女生罷了!不過啊,哄得了一時哄不來一世,你們看,一個一個的女孩還不是前赴後繼地對他做了踢腿運動?活該!連祖宗起的名字都不要,我最煩這種不地道的人,高寒,高寒,這小子想揪著自己的頭發上天,體驗高處不勝寒的感覺呢!哈哈!

徐導的話句句刺耳紮心,那笑聲裏更是充滿了奚落和嘲笑,高寒在第一時間產生了情緒失控的嚴重症狀。但鑒於前麵已經陳述過的理由,他沒有衝進去和徐導理論,而是硬忍著從學院門口快步走掉了。一直到三樓,他才停下腳步掏出煙點上。深吸一口煙,他將那些人刀子般的笑聲從腦海裏推遠了一點,一種來自深處的壞情緒使他灰心得要命,一時他都沒有心力恨徐導了,他隻是恨自己。唉,要不是為了那點隻夠買一兩包煙抽的小稿費,何必去開什麼證明看人眼色遭人恥笑!說來說去,都隻怪自己改名這件事。

說起改名這件事,高寒覺得特委屈。別說改個名字了,他有好幾個幹行政奔仕途的同學,都早早把該改的都改了。明明都快是三十五六的人了,人家的身份證上偏偏就是八零後,這立馬讓人覺得山高水長,無限風光在後頭。高寒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操作的,自己卻是想換個名都硬是沒趕上時候,沒踩上點。當年他一考上大學就嫌高耀祖這名不好,經過好一番斟酌,新生見麵會上他自我介紹叫高寒,自此以後從宿舍到班裏,高寒這名字也就算叫開了,幾乎沒經過什麼過渡期的不適,高寒很快就有了高寒的感覺。倒是逢年過節,幾個高校的老鄉們搞聯歡,那些小學、中學一起上來的人一看見他就扯著鄉音喊“高耀祖”時,他會有一刹那的恍惚,不知道他們喊的是誰,高耀祖是自己嗎?那高寒是誰?

高寒把自己現在叫高寒的事鄭重告訴了老鄉們,大學生們都是思想開通的人,大家覺得沒什麼不妥,改了就改了,不就是個名字嘛。有幾個對自己的名字也很不滿意卻未實施改名的老鄉很是敬佩他,羨慕他。但說完議完後,他們卻照舊高聲地喊:喝酒!高耀祖!高寒不禁苦笑,他知道自己在這幫人中間,在這幫人後麵的那個遙遠的鄉村裏更多的人中間,永遠都是高耀祖了。但這又與高寒何幹?這些人,那個村,這些人和那個村的高耀祖,充其量隻是過去,隻是一種記憶和底色罷了。而今後無窮的新生活,都是高寒的。這樣一想,他通體釋然,他也捋起袖子扯出鄉音劃拳,在高耀祖的感覺裏直喝得昏天黑地,趴到了桌子底下。

高寒以為高耀祖隻屬於鄉音鄉情,其實還屬於他一路如影隨形的人事檔案,屬於身份證之類堅硬的物質。他起初沒重視,反正在公眾視野裏他已經完全活成了高寒。等到發現出麻煩了再去跑時,死活都辦不成了。派出所管戶籍的幹警鼻子裏哼哼說,現在是互聯網時代了,所有人的信息都在網上統一管理,想改名哪有那麼容易?再去磨,得到的回答就三個字:不可能。

既不可能,就隻好作罷。再說了,所謂麻煩也不過是個小麻煩,很多人知道教文學的大學老師高寒同時也是個詩人,他從上大學開始就在報刊上三三兩兩地發表詩歌了。參加工作後,因教學科研的壓力,他的詩歌創作數量日見稀少,質量也未曾有大的飛躍,但總體上說來,他絕不同於那些青春期寫作的人,青春期一完,寫作也立馬枯竭。他是能寫下去的,而且是能寫好的。他一直這麼堅信著自己。高寒有一個理論,就是男人要年過四十後,文學發展上才能漸入佳境,他離這年齡還有五六個年頭呢,不急。眼下的情勢中他能保持一年發一到五首短詩,已是不易了,他對此很淡定,所以麻煩不在這兒。麻煩是文學的事卻牽連出一個很不文學的瑣碎,那就是取稿費的問題。彙款單上寫的是高寒收,身份證是高耀祖,郵局取款工作人員隻消瞄一眼,就把彙款單和身份證一並扔出來,搭理都不帶搭理一下你。這就要到學院開證明,證明高寒乃高耀祖之筆名,是文學院中文係教師,希望郵局予以方便雲雲,然後在公函上蓋上公章,再去取款,才能領出那三五十塊的稿費。一番折騰下來,高寒氣得猛抽煙,每次反倒多搭進去一二十塊煙錢,為什麼自己的心血所得,拿出來卻要看別人如此臉色?他曾自作聰明把證明複印了好幾十份,想一勞永逸。誰知第一次使用複印件,就遭到了郵局那個胖姑娘義正辭嚴的拒絕。投稿時也反複叮囑編輯部,如稿子采用稿費請寫高耀祖收,但這條特別說明常常被編輯部忽略。沒辦法,隻好動不動去院辦開證明蓋公章,徐導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搞得高寒拿自己那點稿費越來越像是吃嗟來之食。

本來挺簡單一件事兒,高寒以為徐導煩他是因為懶,煩做這些雞零狗碎,但無意中聽到徐導的話後才知道人家是煩他改了名,煩他把高耀祖變成了高寒。這樣一來,事情的本質就不同了,以前是對事不對人,現在是對人不對事了。既然事情的前因起了變化,那麼後果也就很難一眼望到底了。

明白了這個,高寒不再惱自己改名改得不利索,也不怪費盡周折領的稿費隻夠抽兩三包煙,也不怨詩歌生存太艱難。他隻思謀著徐導這個人。他在心裏說:徐大主任,原來你是衝著我高寒來的,那麼,好吧!

2

學院黨總支錢書記聽了田園副教授的一堂課後,心裏很是結了疙瘩。

本來他是挺看好田老師的。之所以用看好一詞,是因為他是領導,她是一個年輕女下屬。但實際上,看好就是看著好,心裏喜歡。錢書記是一個心直口快光明磊落的人,他曾在公開場合不止一次地說過,他喜歡收拾得漂漂亮亮業務能力又強的女同誌。他還說,話說回來,誰又不喜歡這樣的女同誌呢?但有些男同誌就是不敢說,本來很正常很正當的事兒,藏著掖著倒像心裏有鬼似的。還有些同誌,一說到這種話題,就老往俗裏想往歪處想,弄得神神秘秘的,這就是低級趣味了嘛!為了證明自己的坦蕩、自己的純粹和脫離了低級趣味,錢書記不僅從不刻意回避和女教工的接觸,還不時發表對女教工服飾美容等方麵的看法,其中不乏真知灼見。有些話往往從學院傳播到學校,從教工傳播到學生,在數量可觀的人群中被譽為經典,廣泛引用。

舉例說,學校每年要舉辦一屆教職工運動會,老師們都很盼望這場盛事,個中原因不是大家喜歡開展體育運動,增強體質,而是開運動會時,每個學院都要給老師們置辦開幕式上場服裝。早先開運動會時,教工方隊沒人願意上場,都推三阻四,辦公室主任軟硬兼施,對資格老的來軟的,對年輕助教來硬的,才能拉到十幾號人,各學院都隻好找一些長得老成的學生充數。後來新校長上任,他早年搞體育出身,校園風貌也因此大變。每年不但開校運動會時組織教工方隊,而且舉辦專門的教工運動會。學校要求各學院統一服裝,不要再你穿西裝我套背心地上場,要穿出精神麵貌來,要穿出教授博士的風采來。因著這倡導,各學院都開始花大價錢為教工們購置運動會服裝。這麼一來,沒有人不願意花一上午時間看一回運動會的熱鬧了。喊幾聲口號,從主席台前踩幾步正步,裝裝樣溜一圈,就能從頭到腳穿一套名牌運動服回家了,傻子才不樂意呢!有些退了休的老教工還打電話問他們可不可以參加呢。既然群眾熱情高都要求上,又怎能挑了這個撂了那個呢,在崗的隻好一個都不少,都上!這麼一來,像文學院這樣大點的學院,就要為近百個教工每年買一回運動會的服裝。這可不是一件小事兒呢,每個學院都想讓自己的服裝出奇製勝,驚豔亮相,問題是同樣的心願建立在不同的經濟基礎上。如今,別看都是在一個校園裏當教授,甲和乙的貧富懸殊可能會超出一般人的想象,同樣,同為一個學校的二級學院,也絕不可同日而語,有富得流油頓頓吃雞蛋烙餅的,也有過年借二斤白麵包餃子的。富的學院手裏是鼓鼓的錢袋子,不愁穿不出風采來。但窮學院可就慘了,想用最小的投資換取最大的回報,於是可著勁滿世界找性價比最好的衣服,生怕比人差,生怕比自己往年的差,更怕和別的窮學院撞了衫。往往從運動會倒計時三十天開始,各學院那些跑商場跑得勤擁有N個VIP卡又能猛砍價的女能人們就和辦公室工作人員齊上陣了,從搜羅信息到拿回樣品要折騰許多個來回。每年的服裝都是有人說好看,有人說難看,眾口難調,最終是學院領導拍板定下哪一套了,其他人也就不說什麼了,開始忙著領回家,需要收拾的早收拾,好穿上場。那個鬧哄哄,真像是小時候的過年景象。

文學院是個窮學院,但以宏觀的眼光看,整體上在學校處於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位置。經濟實力決定了文學院不能在穿衣服上芝麻開花節節高,但也不能像九斤老太說的一代不如一代。不求革新,但求守成,所以他們連著買了三年的運動服,阿迪達斯、耐克換著穿。在開幕式上雖算整齊,氣勢豪壯,但未曾獨領過風騷。這符合文學院在學校的一貫風格:傳統悠久,力量雄厚,表現中庸。去年出風頭的是藝術學院,他們一改往日花紅柳綠像年畫似的舞台風格,男的幾十號人一律著灰色長衫,脖子上飄著白圍巾,整個行頭走的是五四路線;女的配上了銀光四閃的迷你裙,打頭的一排頭戴豔紅的貝雷帽。他們的方隊一出場就給人不倫不類卻極其豔異的感覺。而且,他們不是在統一的《運動員進行曲》中走正步上場的,而是自己吹拉彈唱著魚貫而入,是真正的吹拉彈唱,拿著家夥吹的吹、拉的拉、彈的彈,不吹不拉不彈的,都貌似亢奮地唱著。這且不說,更出格的是,他們吹拉彈唱的是一首舊上海風行於吧廳舞樓的歌曲《花好月圓》,那叫一個頹廢呀,靡靡之音!那場麵太不和諧,想不爆炸都不可能。看台上,是學生驚天動地的掌聲,此起彼伏的歡呼聲、尖叫聲。

相比學生們的過激反應,教工們對此很是不以為然,文學院尤甚。文學院的老師們認為藝術學院出風頭就和文學院出不了風頭一樣正常,沒什麼大驚小怪的。況且這次的風頭,略顯低俗,沒什麼實質性創新,有賺人眼球之嫌。資料室的黎鈺一貫政治嗅覺靈敏,她搖著頭說,嘖嘖,也太不主旋律了吧!難道學校領導會高興?果然,開幕式上陪著校長們坐在主席台上的某些院處級領導們開幕式結束後就傳出話來,說校長書記一直是激情澎湃地雙手舉在胸前為各學院鼓掌,等到藝術學院出場,那手就收回去了。校長書記的手收回去了,幾個副校長和十幾個院處領導的手也就不敢舉著了,都一律收回去了,雖然有幾個反應慢的已經兩巴掌拍出了點小聲響。為此,他們後悔莫及地漲紅了臉。

據說,藝術學院的院長為這次劍走偏鋒挨了批評,在學校院處級以上的黨政會上他檢討了自己內心深處的自由主義思想;據說,正在住院的藝術學院的書記痛心疾首,說怪隻怪他這段時間嚴重鬧肚子忙著割盲腸,要是他在崗坐鎮,學院哪會出這種脫離正確路線的邪風頭?

這些都是錢書記在文學院教職工例會上講的,他說,這就對了,藝術學院的事說明了什麼呢?說明我這個人還是有點用處的,平時你們教學科研的事情用不著我插手,我也不願插手,但要緊問題上還得我掌舵,說不定哪天關鍵時候我掉鏈子了,你們也會犯錯誤呢。可別小看這些事,當前,大到我們國家,小到我們學校、我們學院,維護穩定和諧,是一切工作的重中之重。

錢書記接下來說,我就奇了怪了,藝術學院為什麼讓所有女教工都穿上了迷你裙?拋開政治錯誤不說,但凡有眼睛的就該知道,並不是所有女人都適合穿迷你裙的,太胖了不行,連腰和屁股都區分不出來,還穿什麼緊身裙?太瘦了也不行,巴掌大一點裙子,還癟著,有意思嗎?腿太粗了不行,一截布緊裹著一坨肉,要多難看有多難看;腿太細了也不行,麻稈似的,沒一點豐潤的曲線,還敢亮出來?所以,綜上所述,我的意思是,咱們文學院的女教工們一定要有則改之,無則加勉,該穿的穿,不該穿的不穿,堅決不讓自己出醜。

這話是說給教工們的,但當天晚上,一條微博就在學生中間熱傳著:姐姐妹妹們,書記教導我們說,太胖的太瘦的,肉多的肉少的,都不要嚐試穿迷你裙。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維穩大業,從我做起。

其實錢書記講了關於迷你裙的理論後,還有一些話想說但鑒於打擊麵太大就硬忍著沒說,他很有一點意猶未盡的感覺。別說迷你裙,就連這運動服,也並不是誰都可以穿,誰穿都一樣的。同色同款穿在不同人身上,就硬是高下立分。有些女教工一穿,清新、陽光、挺拔,讓人看著就爽;有些人卻是邋遢、局促,任是名牌也像環衛服。錢書記常在心裏鄙視又同情不好看的女人,唉,何苦呢?別念個學位、評個職稱、寫幾篇東拚西湊的所謂科研文章,就把自己整成這案牘勞形的樣子啊!

好在,自己手下還有幾位學問做得好人也很給文學院長精神的女老師,這使錢書記深感安慰。中文係古典文學教研室的田園就是其中之一。她上課好,學生評價極高,長得也好。那好不能說是一般意義上的漂亮,那是一種韻味。是的,田園是一個有韻致有風度的女人,長褲短裙,寬衣緊衫,於她總是相宜。她怎樣穿,人看著都舒服。錢書記從不諱言自己的看好之意,他常在人前說,田老師很能幹。他也曾幾次私下裏對田園說過,小田,好好幹,前途無量哦。田園每回的反應都是淡淡的一笑,不置一詞。這種含蓄的態度,錢書記也認為很得體、很好。

誰知他看好田園,田園卻不買他的賬。這讓錢書記無比羞惱。為什麼?這女人心裏對他到底存了什麼氣?

這學期,學校給所有院處級幹部下達了在本科部聽課的任務,既是交流學習,又為監督教學。既不讓幹部們閑著,又讓老師們感到威懾,一箭雙雕。錢書記已聽了好幾個係好幾個人的課,超額完成任務,但他還想聽田園的課,他把她放在最後,就是想要一個最隆重的壓軸戲。誰知,誰知,那天田園一站到講台上看見坐在最後排的他,嘴角就綻開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的笑(這是錢書記後來回味出來的),然後說,同學們,把作品翻到第386頁,這兩節課我們閱讀作品,下次課進行討論。說完,她徑自在講台上坐下來翻一本雜誌,學生們也開始了閱讀。

在滿堂異樣的安靜中,錢書記如坐針氈,攤開的聽課記錄表上他不知寫什麼,硬椅子硌得他屁股直疼。左右的學生不時偷偷打量著他,神情裏有掩藏不住的幸災樂禍。他心裏冒火,直想拂袖而去,但極力克製著自己。這是課堂,這麼多學生看著呢,中途退席是不禮貌的。田園不講規矩,他堂堂的學院黨總支書記不能不懂規矩。總算熬到了第一節課下課,他抓起本子就往外走,學生們弄出了響動,其中一個戴大框眼鏡染黃毛的小子壞壞地喊:錢書記您這就走?不聽下節課了?這時,講台上端坐的田園才抬起頭欠了下身子,算給他打招呼。她頭上的水鑽發飾顫顫的,閃疼了錢書記的心。

這不是挑釁是什麼?這不是示威是什麼?他去聽課,她偏不講課,把他幹晾在那裏,讓學生們白白地恥笑了去!

3

學校兩年前規定,評高級職稱不光要達到以往文件規定的所有條件,還必須得主持一項國家課題,主持一門省級以上的精品課,三者缺一不可。話雖說得硬,但實施時麵對具體對象該軟處還是軟了。但今年不一樣,今年確乎刺刀見紅了,文學院兩個條件很好的副教授就因為沒有精品課這一項,在學校初審會上就被淘汰了。

本來,田園明年要申報正高,這下她也偃旗息鼓了,還報什麼?她有國家課題馬上可以結項,但她沒有精品課。教研室前幾年嚷嚷過要讓她牽頭做這個事,她怕分散精力影響手頭的課題,而且那時候,精品課好像還是一個出頭時間還不算長的新事物,田園怵,怕做不好,就先擱下了。她擱下了,別人就做了。其實所有的新事物都是舊事物換上新名稱,穿上新衣服而已。但誰也別小瞧這不換藥隻換湯的功夫,它需要實力,更需要看準時機,果斷下手。在高校裏,許多事情也都和別的地方一樣,靠的就是先下手為強。

好幾年了,田園已經沒有,也不想有這樣的敏銳了。

真是無邊無際的繁瑣啊,從國家課題、教育部課題到省市級課題,從國家重點學科到省市級重點學科,從國家級教學團隊到校級教學團隊等,層出不窮的名目,沒完沒了的折騰。不知什麼時候,又轟轟烈烈冒出了個精品課。

什麼是精品課?田園覺得自己用心講的每一節課都是。但當然不是,人家要的精品課不是讓你在課堂上用思想用見識用方法去證明什麼是精品課,而是在課堂外用電腦軟件用材料用手段展示什麼是精品,所以叫精品課建設。建設一門精品課至少要兩三人耗時兩三個學期才能完成。

可是,老師們都點燈熬油形神憔悴趴在電腦上建設精品課,那課堂上真正麵對學生的課,誰還有心力誰還願意講出精品?誰還有工夫字字句句地指導、修改學生寫的小文章?

田園的鬱悶,已經很長時間了,像河穀裏的霧久久彌散不去。

最近,她常常覺得累,覺得恍惚,在校園裏走著走著就會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想,怎麼在這個鬧哄哄的地方一晃就生活了快二十年了,這是多麼的不可思議。

當年碩士畢業時,就有機會去條件更好的大學,她沒有去。後來又讀了博,博士畢業後不光就讀的大學願意留她,另幾家單位也要她。她還是再一次回到這裏。她對親友對導師說,沒辦法,和學校簽了賣身契了!這是實情,國內許多大學為防止人才外流,在教師讀學位和評職稱時都要簽訂必須在學校服務多少年的霸王合同,違約者要對學校做出經濟賠償。比賠錢更厲害的是,學校扣下你的人事檔案,讓你變成沒有曆史的人,兩手空空赤條條去新單位成為重新建檔的編外人員,力求讓你後半生活得不爽。

但這也隻是局部實情,實際情況是,賠錢也好扣檔案也罷,想走的人還是一個不剩地走了,誰也擋不住。有些人走時費盡周折花大價錢拿走了檔案,有些人扔下檔案瀟灑離去,但無論是哪一種,人都在新地方混得好好的,沒有誰像有些行政領導嚇唬的那樣,哭著喊著來吃回頭草。本來嘛,樹挪死,人挪活,水往下流,人往高走。

所以,關鍵問題不在於那個賣身契,它留住的隻是能留住的人。田園要是狠心要走,也就走了。

她第一次走進這個校園時,才剛剛十八歲。就是這樣,快二十年裏,她在這個校園從學生變成老師,從花季少女到為人妻為人母,從小助教成為獨當一麵舉足輕重的學科帶頭人。她兩次讀學位都是在更大更美的遠方的校園裏,然後,又回頭走到這裏。好像每次都是從終點回到起點,卻又好像不是。她不知道做一個一生都沒離開過一個校園的女人,是幸,還是不幸?

幸與不幸,最初都是因為那個人。

那個人叫焦一葦,是當年給田園上先秦文學課的老師。他大她二十多歲。那時候,田園她們把四十歲以上的人統統稱之為老頭老太太,她們覺得那是離自己多麼遙遠的年齡。焦一葦就是那樣的一個老頭子,而且,他似乎比同齡的其他老師顯得更老,田園坐在大教室的最後排都看得見他兩鬢的頭發裏那斑駁的灰白。

但他的脊背和脖子,總是比別人挺得更直。當他從教室門口走向講台,同學們說焦老師就像從他自己講的那些劍膽琴心的先秦故事中走出來。

愛上了焦一葦,發現自己愛上了焦一葦,承認自己愛上了焦一葦,這是一個極其艱難漫長的過程,對大二小女生田園來說,這是一個太過嚴峻的人生課題。沒有一絲一縷浪漫的想象,田園在確認了自己的初戀後,能說給自己的隻有三個字:我完了。

你知道什麼是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嗎?那不是天空和海的距離,那不是飛鳥和魚的距離,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是我站在你的麵前,而你不知道我愛你。

這樣的詩句,像一把鏽跡斑斑的老刀子,鈍割著田園的心。沒有皮肉翻飛鮮血迸濺的慘烈,卻是錐心刻骨的疼痛。

那時候她太年輕,她其實不知道,世界上並不存在這樣的距離,一個人被另一個人愛上了,總是會知道的。如果毫無察覺毫不知情,那麼,那個人肯定是不值得你愛的,那肯定是一個天大的誤會。

焦一葦不是。焦一葦知道田園愛他。田園從來沒有比其他學生在他麵前多說過一個字,多站過一分鍾,但焦一葦終究知道了,一個叫田園的美麗女學生隱痛的相思。

他知道了,他也沒有說什麼。然而,田園很快就知道了他的知道。那是多麼不可思議,卻又靈犀相通的事情。那種無可比擬的奇妙的感覺在多少年後還像杏花春雨,潤物無聲。

終於有一天,她和他在學校的湖畔小徑相遇。那是秋季開學不久的一個星期天,她麵對湖水在一棵高大的水杉樹下背英語。這時她聽到不遠處有同學喊焦老師好,那聲音傳到清幽的小樹林裏,有著極清脆的回聲,她觸電般站起來轉過身,看見焦一葦騎著自行車向這邊駛來,又有一個迎麵過去的女生喊焦老師好,焦一葦一手鬆開車把招著手回問你好啊!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田園,他一怔,車子慢下來,他慢慢地滑行到她這邊,他停下來把車子支到了路邊。

他坐到了樹下的石凳上,他說田園同學你也坐啊,別站著。於是,田園坐下來,在石凳盡可能遠離他的另一邊抖顫著身子坐下來。她無法讓自己相信眼前的景象,她竟然如此近距離地坐到了焦一葦的身邊,而焦一葦對著她靜靜地微笑著。

他說,你在背英語?聽說你英語都過了四級了,還這麼用功,是準備明年考研吧?他又說,現在學校這麼狠抓英語,卡英語成績,學生都沒有餘力學專業了,可畢業出去又有幾個人用得著英語呢?唉,這大學教育真不知要往什麼方向走!也許,我是老朽了,趕不上形勢了。長長地歎了口氣,他又說,當然,你不同,你是得學好英語,我知道你還得深造,求學之路才剛開始嘛。

田園揪著衣角說不出一句話。這樣重大的時刻,她曾夢想過無數次的場麵突然毫無準備地降臨,焦一葦,就這樣坐在她的麵前。她以為她會激動,她會緊張,她會羞澀,然而,統統沒有。她隻有委屈。從他凝望她的第一眼,她就開始覺得委屈。他的眼神,他厚厚的鏡片下那對深邃的眼睛射出的光芒就像晨光下的湖水,波光漣漪一圈一圈溫暖地罩住了她。他關切地盯著她,他越來越溫柔,越來越溫暖,田園越來越淚眼矇矓,看不清他的表情,她隻覺得他整個人已成了湖水本身,成了太陽本身。他巨大的能量一點點榨出了她小小的身體和靈魂一日日感受著的全部的疲憊和緊張,孤獨和失意。多麼奇怪,整整兩年了,她以為他就是她的失敗,這輩子再也無法挽回的失敗。但此時此刻,他的熱力竟然消釋了她。她內心的荒寒像冰塊溶化成了汩汩流淌的委屈。無可名狀的巨大的委屈。

她終於哭出來。她先是無聲地流淚,然後,終於忍不住,像個小孩大聲地哭出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哭聲中她感覺到從未有過的舒爽,從未有過的釋然。湖邊有幾個背書的學生,還有一對摟摟抱抱的情侶,聽見聲音都朝這邊張望,田園用手捂住了嘴抽噎。焦一葦說,沒事兒。他就那麼靜靜地坐在她身邊看她哭。他沒勸阻她沒安慰她,他沒起身離開也沒開口詢問她為什麼哭得這麼傷心。他隻是輕輕地說,沒事兒。然後從口袋裏掏出手絹遞給她。

那時候,田園她們已經淘汰手絹用漂亮的手帕紙了,但給她們上課的老先生們,還有許多人上課時掏出手絹擦擦眼鏡,擦擦眼睛,擦擦鼻子嘴巴。女生們常議論老師們不講衛生。焦一葦上課沒有掏過手絹,他從來不會有讓人覺得邋遢的舉止。講台上的他,流暢幹淨,神采奕奕。但他原來也是用手絹的,現在他把它遞給無言哭泣的女孩。

一方藍白小方格的舊手絹,洗得幹幹淨淨,疊得整整齊齊。田園用它捂住了眼睛,手絹上有一股淡淡的煙草味道。她知道,他是抽煙的。

後來,她哭夠了,兩個人就靜靜地望著天空和湖水。湖邊又來了三三兩兩的人,小樹林裏熱鬧起來。她說,老師,我們走吧。他說,好,我們走。於是,一東一西,各自走開。

他的手絹,她沒有還給他。如果沒有這塊手絹,她以為這一切就是一場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和他,一句話都沒說,卻好像什麼都說了。好像確實有什麼發生了,卻又什麼都不曾發生。

自此後,直到她畢業,整整一年多的時間,同在一個學校的中文係,卻是再也沒見過一次。那時候田園放棄了考研,決定去一家都市報當記者。工作已定,整個人便閑下來,而校園裏人心惶惶,每個角落裏都是傷痛的離別風景。她這才知道,自己確乎要離開了。

她這才知道,那些心事雖已地老天荒,卻還在那兒,一步都沒走遠。那些鈍刀割出的傷口,從未結成疤,從未被時間澆灌成花朵。坐在她和焦一葦坐過的石凳上,蟬聲如雨,湖水在熾烈的夏日下閃著與去年秋天不一樣的光波,她一遍一遍地用那塊手絹拭去紛亂的淚水。

然而,她沒有離開,注定了不會離開。畢業聯歡會的頭天下午,焦一葦突然打電話到田園的宿舍樓,他說,田園,請你到我的家裏來,你要畢業了,請你吃個飯。關鍵是,有要事商量,我等你來。

我等你來。我等你來。田園按著怦怦的心跳往教工生活區奔去時,覺得整個天地之間都震蕩著這個美妙的聲音。

商量的要事是焦一葦為田園爭取了留校任教的名額。他說,其實也不是我爭取,你自己品學兼優,學校係上誰不知道?他說,我知道你要去當記者,可是我想留下你,為中文係留一個好老師。田園,我想請求你聽我的話,你不適合去媒體,你天生就是在安靜的校園做學問教學生的材料。請你留下來,留在這個校園。

田園幾乎連一絲的猶豫都沒有,就答應了焦一葦。她點著頭,淚水撲簌簌流下來。師母看見她哭,在輪椅上繃直了身子,眼睛瞪圓發出驚懼的光,口裏發出“啊,啊”的叫聲。田園趕緊過去蹲下身,輕輕拍她的手背,說沒事了,沒事了,別緊張啊,你別緊張!師母呆呆地看她半天,這才放鬆下來,腦袋一耷拉,嘴角流下一線涎水。田園輕輕替她拭去,又轉過身拭去自己的淚。

焦一葦坐在書架前,安詳地看著她們。他的目光,像那個秋天的記憶之湖,比湖水更深邃更空濛,像遙遠而切近的海。

她做夢也沒想到會是這樣。先前聽說過焦一葦的愛人是學校外語係的俄語教授,也聽說過好像身體不好病休在家。但怎麼可能會是這樣?怎麼能是這樣!

就是這樣,她這個人工作太認真,那天明明是下午的課,但學校組織教研室主任開會,開了一下午會,剛回家就說晚上要去補課,我說你也累了,安排明天補課吧,她不聽,匆匆扒了兩口飯就去了。結果去西樓沒空教室,又找到南四樓,也就趕上要出事,偏樓道裏的燈壞了,一腳踩空從樓梯上摔下去。住了半年醫院,人就成這樣了。焦一葦點上了一根煙,徐徐地吐出一個煙圈,又一個煙圈,田園,你還是個孩子,你不知道世事無常啊。

已經三年了。她這算是工傷,學校有責任,所以出了醫療費,還給派過保姆,但她怕人,家裏不能有外人,她隻讓我一個人照顧。焦一葦苦笑著說,就連兒子放假回來要推她出去曬太陽她都不讓,緊抓著我直發抖,唉,以前多要強能幹的一個人啊,怎麼就這樣了!

她才四十幾歲啊,今年春節我想來想去不能就這樣放棄她,我決定調到她老家去,讓她姐幫我照應,我要繼續求醫,一定治好她,讓她重新站起來。焦一葦看著田園,眼睛裏有堅定的熱望,也有拂之不去的疲憊,他說,田園,你不知道,我自己在講台上也力不從心了,三年,足以把人拖垮,而且,更可怕的是,你根本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盡頭。

焦一葦要陪愛人回老家了,他調到了那邊一家閑散的文化單位。學校問他還有什麼要求,他說,就一條,我有個老朋友的孩子田園,學習很好,留中文係教書吧。

焦一葦說,幫你是因為你確實潛力大,我們中文係需要好老師,你一定能成為一個教書育人的好老師。當然,幫你也有一點私心,不願意你到報紙電台那種鬧哄哄的地方去混,我願意你在咱們的校園裏安靜地成長。

焦一葦說,有些事,我不是不知道,而且,我很珍視。就因為我很珍視,我才知道往前多走半步都是錯,都是傷害。田園,你是個多好的孩子啊,你不能被傷害。再過一些年,你回頭想今天,你會懂得,沒有傷害的感情是多麼美好,你會感激這一份善緣,你才會不後悔經曆過它。

焦一葦做的晚飯,四個菜一個湯,有葷有素,紅紅綠綠的擺滿了小桌子。焦一葦說,田園,你吃,別客氣,我先給你師母喂。田園說,讓我試試喂她行嗎?焦一葦溫柔地笑著搖頭,肯定不行。不過,可以看出來,她也挺喜歡你的。

焦一葦細心地喂著愛人,每一匙湯他都吹涼了送到她嘴邊,她吃得慢,他說今天又不乖了是不是?又想捏鼻子了是不是?她聽見了,努力地做出搖頭的姿勢,嘴張得大大的開始賣力地嚼。焦一葦笑了,說,這就對了,有錯就改,不捏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