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中篇小說 一直很安靜(嚴英秀)(2 / 3)

田園也笑了,淚一串串流進手裏的碗,她也開始賣力地嚼。

焦一葦說,田園,你說你師母現在這個樣子,我能安心教課寫文章嗎?我這後半生也就這樣了,認命吧。

焦一葦說,她不好,我怎麼能好?田園,你不知道,我們年輕時講出身,我家成分不好,而她是部隊幹部家庭,那時候為了跟我,她吃盡了苦頭,差點成了人民公敵,嗬嗬!你們現在的年輕人動不動講個浪漫的愛情,我們這說起來也算沾點邊,是不是?

他說著朗聲笑起來,師母看見他笑,也偎在他身上嗬嗬地傻笑起來。田園看著他們,看著斜陽餘暉從西窗戶裏細細地灑進來,照在焦一葦灰白的頭發上,照在師母依然不掩清秀的臉龐上,散發出一種靜靜的光芒。

一個月後,田園以教師身份參加了中文係為焦一葦舉行的歡送會。那天,全係人都到齊了,男老師們基本喝醉,女老師們也在不停地敬焦一葦。教外國文學的趙娜大著舌頭說,焦老師,您走了,中文係唯一的一個真紳士就走了。於輔子一把推開她,說,什麼紳士,別誇個人都搞崇洋媚外這一套!我要說,焦老師你走了,我們最後的一個君子就走了。

焦一葦笑笑地,笑笑地和每個人點頭握手。他也握了田園的手,這回他叫她小田老師,他說小田老師,你要好好的。

田園握著他。這一生一世的緊握,她隻說出了兩個字:老師。

4

整整十八年過去了。十八年裏,學校在文件裏、廣播裏、電視宣傳片裏、招生廣告裏,始終與時俱進,更快更高更強地發展著。

焦一葦當年給田園他們講先秦文學的舊文科樓已經不在了,那裏建了新電化樓。摔殘了焦一葦的愛人、外語係第一個教授的南四樓,也早就不在了,現在,那裏是噴泉廣場。那麵湖還在,田園坐在焦一葦身邊放聲大哭的那麵湖,它還在。隻是,投影在湖裏的天空越來越看不見那種通透的湛藍了;隻是,環繞著它的那片小樹林也被砍伐了,整成了一片要多整齊就有多整齊的人工草坪。田園常常想,那棵水杉,那天早晨焦一葦騎車過來停在她身邊時,那棵在秋風裏那麼挺拔那麼漂亮的水杉樹,如今在哪裏呢?

已經有好多年,田園沒看見那麵湖了。

校園真的是越來越美,也越來越大了。春天所有的花一起開放時,空中氤氳著一種壯闊的甜美氣息。但田園發現鳥們不知哪裏去了,好像一年比一年更見少了。不過,雖然眼見著少了,卻還是比城市裏任何一個其他的角落要多。路過每一條校園小路,總會時不時聽到一兩聲啁啾的鳥聲,幹幹淨淨地劃過耳旁。這時候,田園就覺得內心清亮,不由自主地抬頭向樹上找去。

現在,像她這樣漫步校園的人越來越少了。好像每個人都忙得不可開交,再也找不著師生結伴而行娓娓而談的情景,學生們要麼男女成雙纏在一起無視花事爛漫,要麼戴著耳機麵無表情地走過鳥聲如洗的清晨,老師們更是行色匆匆,他們開著小車呼嘯而來,絕塵而去。他們很少有人頭發上指尖上染著粉筆灰,他們已經不用粉筆那種老古董了,他們手提著電腦,上課時用的是製作精良的PPT。

當年的中文係,已經擴大成了文學院。五花八門名目繁多的新專業每年都在產生著,也消失著。田園永遠也搞不清那些專業在教著什麼,在怎樣教。她從來沒想到過自己有一天會變得這樣地落伍。

她在當年焦一葦的古典文學教研室教了十幾年古代文學,但她不是教先秦文學,她的專業是明清小說。從五年前開始,學校改變辦學思路,進行課程改革,傳統的人文學科不斷遭到削減。先是把元明清文學及近代文學壓縮成了一學期的課,然後是把一學期從十八周壓縮成了十六周,然後是從每周四學時壓縮成了兩學時。

上下五千年輝煌的文明結晶就這樣蜻蜓點水解決在中文係的課堂上,老師和同學們把厚厚一本文學史從第一頁翻到最後一頁,就像午後懶洋洋的風有一搭沒一搭地吹過樹梢,又像最後一場秋風,惡狠狠卷過林子,隻為了急功近利掃蕩樹上的殘葉,給冬天一份答卷。

與此同時,各門課程都要求做出精品課。

田園,在教了十幾年自己熱愛的專業課後,越來越覺得自己不會教書了。

黃昏時,田園寂然走過校園喧囂的人群。她剛剛從又一個被迫參加的熱鬧的會議上出來,她累了,疲憊的腳步無力讓漂亮的長裙子走出流瀉飄逸的風采,所有的存在都像一種下沉的力,往下拽拉著她。她停下來茫然四顧,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切是這麼陌生。她多少年投身其中的環境,竟然是如此的陌生。

是的,什麼都變了。不變的,隻有焦一葦的話:田園,你要在咱們的校園安靜地成長,做一個教書育人的好老師。多少年雲飛雪落,容顏已凋,心事已老,可焦一葦的聲音還在老地方,佇守著田園。驚濤變幻無窮拍打著岸,岸仍是岸。

田園的胸口堆積著奔突的酸楚和憤懣:我要怎樣,才算安靜地成長?我要如何,才能繼續成長?我是想在這裏完成一生的成長,可是,你告訴我,這還是咱們的校園嗎?老師!

然而,她無處訴告。四年前,焦一葦去世於另一個城市。他剛剛六十四歲。他的愛人,走在之前一年。

5

高寒的學生、詩友俱往矣那天不請自來,敲開高寒的門時,高寒正在廚房裏忙活著。砂鍋裏飄出燉排骨的嫋嫋香味,他正在精心地削一塊冬瓜的皮。

冰箱裏有啤酒,你自己拿出來喝吧,我這兒正忙呢。他招呼俱往矣。

俱往矣一屁股坐進沙發,悶聲不響,好半天突然衝出一句,知道你忙,你忙得好!

高寒納悶地從水龍頭下探過半個腦袋,你小子吃錯藥了吧,怎麼衝著我撒嬌啊?是不是又掛科了,還是失戀了,還是被退稿了?嗨,這些事還不都是家常便飯,你不至於為此矯情成一條喪家犬吧?

待高寒忙完,兩人各執一罐啤酒相對而坐時,俱往矣說,老高,你說說,我對你怎麼樣?高寒回答,你對我?那還用說!在這個冰涼的人世間,唯有以詩歌取暖的人才能相互取暖。俱往矣不耐煩地擺擺手,老高你別嬉皮笑臉的,你說真的。高寒正色道,我沒有嬉皮笑臉,我說的就是真的。你今天怎麼了?

那好,我就說。俱往矣把剩下的啤酒咣咣咣倒進喉嚨裏,然後眼光射過來,老高,我知道你這些天忙著采購忙著做營養餐,你在伺候劉丹坐月子,劉丹懷孕了,上個月做了無痛人流。

高寒說,哥們,別沒勁,說這個幹嗎?是出了點故障,說你自己的事。

俱往矣說,我自個兒沒事,就是你的事。國際貿易係有我一個老鄉,老鄉宿舍一傻子弄大了女生的肚子,前不久女生要去醫院打胎,問他要錢。這傻子一時湊不夠四千元,全宿舍就群策群力幫忙。我老鄉把我剛從我媽那兒騙來的兩千元死活給摳走了五百。一個傻逼,人緣倒不錯。

你不是要說我的事?這關我屁事!高寒一仰脖喝幹啤酒,突然一個激靈,對了,是想問我借錢?老弟,免開尊口,免開尊口!

我不借錢,你沒錢,你的錢也拿去打胎了。

高寒一愣,把啤酒罐砸到垃圾箱裏,聲音提高了八度,你別說這麼難聽好不好?什麼意思,找什麼別扭!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俱往矣說,那好,我接著說,你別嫌難聽。我老鄉掏走了我的錢,我恨得不行,就說了句,是哪個破女生,書包裏都不知道裝一盒安全套,還好意思出來混!我老鄉邊走邊回:是文學院中文係的劉丹,才女兼美女,不算校花係花,也算是大三年級的級花吧。

啞寂無聲了片刻,高寒說,你他媽給我滾出去!

俱往矣低下頭,老高,我知道你,知道你是真心真意對劉丹好,所以我剛聽到這事,我整個人差點崩潰!我擂了我老鄉幾個狠拳!可是,可是這是真的。

你確定是真的?你他媽給我說清楚你怎麼證明是真的?

確實,是真的,大哥。俱往矣咽了口唾沫,又咬了一下嘴唇,艱難地開口,弄清這個太容易了,我去了一趟我老鄉的宿舍,老鄉上鋪就是那小子,手機上牆壁上貼的全他媽是和劉丹兩人的大頭貼合影。

問題是,這還隻是大海上露出的冰山一角。

你什麼意思?高寒拿著煙的手輕輕地抖了一下,煙灰落在沙發上散亂的詩稿上。

我調查了劉丹。她能在一個校園裏同時和一個老師好,又和一個同學好,而且把老師同學都搞成了一副非她莫娶的癡情樣,那她肯定不是省油的燈。我想她既能騙一個兩個,就能騙三個四個!所以,我替你調查了她,我這個人社會關係和辦事手段還是有一點的,這你知道。

其實,你不必這麼費心。高寒無力地低下頭。

目前所知,劉丹給她肚子裏那個胎兒總共找了四個爸爸,你,本校國際貿易係大二小男生,某外企一個比你小三歲的未婚IT精英,另外一個,具體年齡不知,大概在四十五歲至六十歲之間,是樂土房地產公司的副老總。這次綠色無痛人流事件中,你們老中青三代四個男人各自的表現是:小男生嚇得屁滾尿流,湊了四千五百元給劉丹,但他不敢陪著去醫院,他說他從小就暈針暈血;你和IT精英都堅決要陪劉丹上醫院,但劉丹堅決不讓你們陪,給你的說辭是現在在醫院裏做人流的學生很多,怕萬一有誰看見你,影響不好,她自己受點委屈不要緊,但不能破壞你的形象;給IT精英的理由是,她愛他,隻要他在身邊,她就沒勇氣做掉他的骨血。她的話讓你們兩個都感動得涕淚交流,你把工資卡交給了她,她隻用了六千元,把剩下的一千二百元退給了你,你更感動,於是天天跑菜市場買烏雞買排骨,給她大補;IT精英呢,直接給她一萬五,再三告誡說,錢不是問題,問題是絕對不能給身體留下任何隱患,以免影響未來生育;房地產副總在劉丹去醫院前一天見了她,第二天派司機專車接送,之後一直和劉丹電話聯係,他為那個胎兒所做的物質貢獻,因為撬不開劉丹的嘴,暫無確切數目。劉丹去了全市最好的婦科醫院,叫什麼瑪格麗特女子醫院,是私立醫院,收費比一般醫院高兩三倍,但也隻花你一個人的就夠了。

高寒躲在煙霧繚繞的後麵,像一具泥塑。終於他悚然開口,鞠旺宜!你是一個魔鬼!鞠旺宜是俱往矣的本名。

俱往矣說,哪裏,過獎!隻不過是爭取了一個臥底。這中間過程很複雜,先按下不表。劉丹的超級閨蜜,外語係的金泓,你應該知道她。她說,前陣子劉丹過生日,你給她送了一本英文版的《裏爾克詩選》,過了幾天劉丹又叫來房地產老總給她過生日,老總的禮物是一串鉑金項鏈。她說但她還是珍視你的禮物。

去他媽的!她竟然過兩次生日?

兩次算什麼,現在的女孩都以女明星為榜樣,專拿生日說事呢。說出來氣死你,劉丹要過四五次生日呢!金泓說,她跟著劉丹一年要參加你們幾個男人為劉丹舉辦的好幾次生日PARTY。她說劉丹知道她滿臉痘痘,人胖眼睛又小,是安全係數最高的女伴,所以一切事情都和她一起策劃,一切男人都可以帶她去見。

那她為什麼隻清楚這次別人出的錢,卻不知道那王八蛋副老總給劉丹多少錢?

老哥,你就是目光敏銳!一下子問到了事情的核心。這正是我策反成功的基礎。金泓說她忠心耿耿,但劉丹還是給她藏著一手,她最受不了的就是這個。劉丹把小男生、IT精英還有和你的事都嬉笑怒罵與她分享,但現在明明和老頭子走得特別近,卻很少提起。她跟金泓說,親愛的,給你說的都是浪漫的青春,不能給你說的是殘酷的成長。

咚!高寒重重地一拳砸在玻璃茶幾上,煙灰缸被彈起,落到了地上,隨著一聲尖銳的碎裂聲變成了一堆殘片。這是教師節那天劉丹送的禮物,她在包裝禮盒上調皮地用七扭八歪的美術字體寫道:我親愛的豬豬老師,節日快樂!我愛你,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吉祥物。為“吉祥物”一詞,高寒當時差點笑噴。

俱往矣蹲下身,默默地收拾那一地心碎。他說,高老師,我知道你特別難過,但我不能不告訴你真相。你高貴的心不能再被這個女人所欺騙,你也用不著為她生氣。我想了好幾天,想找幾個哥們替你修理她一頓,逼急了就給她破了相算了,看她以後再怎麼賣!可是,她值得我去犯罪嗎?值得你身敗名裂嗎?她不值得,她不配!她就是一雞!你知道嗎?

咚!高寒又一拳砸在茶幾上,他咆哮起來,鞠旺宜,你他媽突然改口叫我高老師是什麼意思?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也受不起你的致敬!我他媽是什麼人,我有什麼高貴的心!我就是一個隻配睡雞的人,我就是活該被雞耍的人。我還有什麼臉麵被人叫老師!

俱往矣搶前一步,按住了高寒又要砸下去的拳頭。他緊緊抓著不放,聲音嘶啞地喊著,老師,對不起,對不起!終於,高寒頹然地倒在沙發上,兩個人默然不語。好久,高寒苦笑著搖頭說,你說什麼對不起!倒是我對不起你啊,讓你看到了一個寫詩的人如此慘淡的生存境況,唉,但願它不會影響你的少年雄心。你看,我是個多失敗的人啊,我三十五歲了,無房無車無妻無子,當老師雖有你們叫好卻沒有核心期刊文章發表,沒有精品課沒有教改項目,一個老講師,在學院誰還拿你當人看,還不是讓徐導那樣的下賤貨色欺負!寫詩多年,沒錢,出不了詩集,除了你們幾個學寫詩的學生,也沒人懂得你是真正寫詩的人。你說我高貴,我高貴什麼?我的高貴早被別人被自己糟蹋得幹幹淨淨了!我告訴你,我在這個校園裏,前後和兩個女同事、三個女學生談過戀愛睡過覺。上天作證,每次我都想收獲一份真的情感,想要一個安定的家,但到頭來,不是我負了別人,就是別人騙了我!我早就是一副滿身瘡痍的破皮囊了,我他媽還有什麼高貴可言?我還有什麼委屈可言?要是放在過去的年代,我這就是嚴重的生活作風問題,被逮起來斃了也是自作自受!

從廚房裏飄來一縷誘人的肉香,高寒起身說,對了,老弟,別垂頭喪氣的,咱倆幹掉這鍋肉骨頭,剛才我還想衝進去砸鍋呢,真他媽幼稚!咱和肉又沒仇!還有,我跟你說啊,別看這肉聞起來挺香的,其實是注水肉,經不起燉,也熬不出什麼好湯。跑遍菜市場、超市,你會發現找到一塊不注水的肉的概率幾乎為零。你想想,好好的動物、植物,都硬是讓人把真的給折騰成了假的,那人自己還能有真?

想通了這個,這年頭你還有什麼氣可生!你還能生什麼氣!吃肉,吃完了肉咱出去喝酒!高寒說。待會劉丹也就來了,她來了,咱也請她一起去喝酒,共同慶祝我高寒又一次偉大的愛情隆重謝幕!哈哈!

6

這天的教職工例會上,錢書記說首先通報一個消息,這個消息對文學院來說既是個大快人心的好消息,又是個令人遺憾的損失。

什麼事既大快人心又令人遺憾?嘈嘈切切的私語聲一下沒了,大家齊刷刷望向錢書記。錢書記對自己製造的場麵效果很得意,大家急他偏不急了,拿起茶杯悠悠地喝了一口,這才接著開講。賣了半天關子,果然是一件大事,院長呂鵬海調任人事處長了。

一屋子的目光從錢書記臉上齊刷刷轉移到了對桌的呂院長臉上,但那張臉上依舊是他們所熟悉的雲淡風輕,寵辱不驚。這是呂鵬海的招牌表情。早些年,許多人都曾被這種表情蒙蔽過,以為這是一個學曆史出身的博士應該有的正確表情。但現在,這表情隻能唬一下新分來的年輕人了,一個鍋裏搶食吃這麼多年了,誰沒見識過誰的窮凶極惡呢?誰不知道誰的一點家底呢?在這個校園,呂博士的鼎鼎大名以及許多的故事,很多人都是口耳相傳的。這很正常,每個大學裏,總有一些頗具明星效應的疑似學者。

有話說,兩條腿的螞蚱不好找,兩條腿的博士還不多得是。但實際上,學會用兩條腿走路,兩條腿都走得穩走得狠走得開的博士還真是不多見。這兩條腿一曰學術,二曰行政,學校官方名稱謂“雙肩挑”。呂鵬海就是這樣的一個雙肩挑人才。早些年,博士還不是那麼大路貨的時候,呂鵬海就發奮苦讀考上了。留職帶薪讀博期間,學校幾次三番聽到風聲說他要遠走高飛去一所名校,學校就有點慌,開始對他投送以前從不曾有過的秋波。學位拿到後,據說他是很勉強地接受了學校新建的外教樓上一套三室兩廳一百三十平米的房子,百般屈就回到原單位曆史係上班。而和他一起學成歸來的另外幾個博士,照舊擠在筒子樓裏。他們跑斷了腿四處找領導簽字,看夠了財務處各色人等的臉色後,才千辛萬苦報銷了上博的學費和一學期隻能往返一次的硬臥車票。一年後,呂鵬海又吵嚷著堅決要走,這回是公開說那邊的學校連下學期的課程都給他排上了,安家費也打到了他的賬上,所以必須得及早趕過去。學校堅決不讓走,這人手頭有國家社科項目,好幾篇核心期刊的文章被複印轉載,其中兩篇被國家級權威刊物列為重點成果,這是一脈肥水,豈能讓它流到外人田?再說了,那陣子學校正在迎接教育部的高校辦學水平評估,什麼是評估,就是把高校活活放油鍋裏煎!那樣嚴峻的時刻,豈能放人走?教學材料不齊備可以全民動員日夜兼程地趕工做假,硬件設施不完善可以先拆東牆壘西牆遮掩一下對付過去,實在不行也可以銀行貸款,緊急購置補救,反正這年頭大學是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但博士、教授人數若達不到要求,師生比不合理,科研量化不達標,那可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補救的。校長說,說到底各大學打的就是人才仗。

那個秋季開學時,認定呂鵬海已遠去的師生們又一次發現呂鵬海依舊出現在校園裏,他沒有去講遠方的名校早已為他安排好的課程,而是留下來在這裏講他的舊課程。不過,他已經不是普通的教師了,他成了係主任,成了學校最年輕的碩士生導師。他成了係主任,成了碩導,臉上還是一副不拿這個學校當回事不拿這個係主任當回事不拿這個碩導當回事的淡然,甚至漠然,好像隨時都會飄然遠去,不帶走一片雲彩。

不久,順應全國高校做大做強資源整合的潮流,中文係、曆史係、新聞係、旅遊文化管理係等組成了新的文學院,呂鵬海升成了副院長,而另外幾個資曆更老的係主任,包括學生數教工數都居首位的中文係的係主任,卻還是係主任。不同的是以前是獨立一個係的主任,大小都是單位一把手,現在是文學院下屬的係主任,連以前教研室主任的權利都未必能有。後來者如此居上,主任們便都頗有一些不服,有些人說,學校幾個領導愛打牌,呂博士除了搞學問,唯一的愛好就是打牌,他打一手好牌,和同事玩素來所向披靡,但隻要有機會碰到校領導和學校權力部門的牌友,就常常一輸就是千兒八百,掏錢時還一臉謙遜,自歎牌技太臭;有些人說呂副院長的老婆傅麗萍一副好嗓子,呂副院長最喜歡讓老婆在KTV請客,學校某些領導和傅麗萍對唱《心雨》,簡直比毛寧和楊鈺瑩還深情;有些人說,呂鵬海的那些核心期刊的文章,其核心部位形跡可疑,絕非原創;還有些人說,他的所謂遠走高飛去什麼名校,純屬放煙幕彈欺騙學校,其目的就是要待遇要官做。你除非是用膝蓋想問題,才會相信,現如今的大學會把學曆史的人當人才巨資引進,笑話!他如果真有地兒去,那地兒也比這兒好,那他幹嗎不像別人說走就走?說穿了,不過就是玩了點陰謀而已。這也不算什麼高深的陰謀,《圍城》三閭大學的校園裏,中文係主任汪處厚不早就把這點小伎倆傳授給了教哲學課的副教授方鴻漸嗎?

但問題是,既是一般性常識性陰謀,連老師們都能看出來,管老師的領導們竟會看不出來?所以,關鍵不在於你騙沒騙人,也不在於你騙得了騙不了人,而在於是誰在騙人,是誰隻要騙就能在雙方心知肚明的情況下讓對方心甘情願無怨無悔地受騙。所以,想玩這種陰謀玩過這種陰謀的人眾矣,但前赴後繼脫穎而出玩成功者鮮矣,蓋無他,功夫在詩外也。再說了,勝者王敗者寇,玩砸了才叫陰謀,玩漂亮了那還叫陰謀嗎?那叫智謀!

又半年後,文學院院長調任學校學術委員會調研員,呂鵬海順理成章毫無懸念地扶正,當了院長,並於同年晉升了教授。主持這麼大一個學院的工作,事情自然是無比地空前地多起來,但呂院長日理萬機之餘,還是堅持每年招十來個研究生。他那個點上的大小事情,向來都是親自過手。他一有時間就翻閱期刊,就從網上下載資料,反複研究,他鼓勵每個老師都要保持科研不輟的勁頭。他說,我知道我自己無論幹什麼,都不能丟了教學科研的老本行,這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但大家知道,他安身立命的根本,不止於此。再說了,像文學院這樣的窮學院呂鵬海肯定是待不久的,他終歸還要升。果然,這麼快,就升了。從院長到處長,從行政級別上是平調,都是處級,但在中國,傻子都知道,學院院長和人事處長,這兩個處級的含金量有多麼不同。

錢書記說,呂院長調往人事處,這對他個人當然是大好事,但對我們學院的工作來說,大家都會感到是個大損失。不過,我們也不必搞得兒女共沾巾,畢竟還在一個校園裏嘛。錢書記說完哈哈大笑起來,他環顧一周,發現會議室裏除了辦公室主任徐導咧開嘴巴表示了一下,再沒有第二個人響應一下他的笑,大家都死呆呆地坐著。他隻好訕訕地把目光收回來,落在對麵呂鵬海的臉上。呂鵬海的臉上水波不興,眼神安定又迷離,他好像看著錢書記,又好像看著他身後的牆壁,看著牆壁隔斷不了的某個遠處。

錢書記喝了口茶,定了定神,又講,我們雖然很舍不得呂院長離開學院,但話說回來,呂院長的高升對學院也是很有好處的,我總結主要有兩點:第一,呂院長當了人事處長,學校最重要的職能部門就有了咱們的人,以後就有人為咱們文學院說話了;第二,古人說學而優則仕,其實講的就是人要靠硬本事,呂院長給我們文學院廣大的青年教師樹立了榜樣,確立了奮鬥的方向。

高寒使勁地咳嗽起來,他好像被什麼嗆著了。又有幾個人也跟著咳嗽起來,坐在旮旯裏的誰打了個響亮的噴嚏,人堆裏有了笑聲。錢書記皺緊了眉頭,正想喊肅靜,卻見田園站起來要往外走。平時開會偶爾有人出去接個電話上個廁所也是有的,他隻當沒看見。但自從那天聽了田園的課,他對她就涼了下來,此刻看她離席就很不滿。他板著臉說,田老師,會還沒散呢。

這一聲說得會場刷地安靜下來,田園在眾人的目光中轉過身來,正對著錢書記說,我知道會沒散,我出去打電話。錢書記說,田老師,你不知道開會不能隨便離席嗎?開會也和上課一樣,難道你在課堂上也隨便出去打電話嗎?田園聽了這話,目光直直地射過來,一字一頓地說,我在課堂上從沒開過手機,我不知道這樣的開會和我的上課是一樣的。說完,她翩然轉身,穿綠色毛衫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在令人不安的肅靜中,錢書記聽到過道裏噠噠噠清脆的聲音,那是田園的高跟鞋在敲擊水泥地麵。

錢書記拿起一支筆敲打著辦公桌說,大家看看,我覺得我們文學院現在出現了一些不好的苗頭!紀律渙散,一些同誌不嚴格要求自己,不互相配合工作,很多事上擰不成一股繩。本來這也是今天會議的議題,我是先報喜不報憂,先說了呂院長調任的事,現在請教學副院長通報這次教務處教學大檢查的情況。各位老師,你們聽聽,我們文學院竟然有五位老師被教務處點名批評,我是痛心疾首啊!

被點名批評的分別是新聞係的李助教,他某天晚上提前下課九分鍾;曆史係的趙副教授,按教務處的說法他屬於非法上講台,因為沒有攜帶經教學院長審查簽字的教學進度表、教學大綱和計劃;中文係在文學院人最多,出的亂子也多,劉助教早上第一節課遲到五分鍾;張教授的問題是上課從沒用過多媒體課件,並且對教務處的質詢態度蠻橫;高寒是上課隻教書不育人,開學大半學期了,從未上交過一次學生出勤記錄。以上幾位老師按一般性教學事故處理,在本院接受批評,扣除一個月的崗位津貼,但不做全校通報。

王副院長講完了,老師們一片嘰嘰喳喳,場麵亂極了。有些人臉上有按捺不住的竊喜、後怕,更多的人則同仇敵愾表示強烈不滿,說這還讓不讓人教了,不用多媒體也要批評!那些正好挨著被批評的人坐的老師,便忙著安慰,說,這點破事別往心裏去,教務處那幫白癡兼惡狗為了整老師抓老師的把柄,起早貪黑也不容易,扣的津貼權當賞給他們做辛苦費了!被批評的人聽著這一片憤怒的聲援,或默聲不語做委屈狀,或傾訴冤情加入聲討,或感覺到同事的溫暖微微漲紅了臉,或平靜地不屑地注視著全場。

有些細心的人注意到了,前三個人的問題是教務處突擊檢查時發現的,但高寒被批評卻和學院辦公室有關,教務處要查老師們上交的學生出勤記錄隻能通過辦公室查。老師們每學期開學領的教學材料中,有一份是學生出勤單,要求兩周上報一次院辦。可哪個老師真會上報呢?學生的出勤都由班級記錄,任課老師再做一份不是重複勞動嗎?就算是重複勞動,你畫勾勾叉叉就能製約得了學生的出勤嗎?這種製約有多少積極意義?怎麼大學越來越搞得跟中小學一樣了?

所以,基本上多半的老師都未上交過出勤記錄,或者到學期末補著劃拉一下。問題就在這兒,大家都沒有,偏高寒就被供出去示眾了。

7

這天,田園正在給研究生上課,徐導推開教室門喊,田教授,人事處叫您!她說我這上課呢,什麼事啊?徐導說,呂處長親自打的電話,沒說什麼事,就說讓您現在去一趟。

田園上完課去了人事處長辦公室,呂鵬海正在給一大盆長勢極好的龍抬頭澆水,他滿臉笑容說田教授大駕光臨蓬蓽生輝啊!然後放下水壺,關上了門。田園說處長是不是看我評不了教授專拿我尋開心?呂鵬海說,誰說你評不了教授?你怎麼就評不了教授?奇談怪論!你都評不了教授,誰還評得了?聽他這麼說,田園恨恨道,呂處長,您是執政者,您莫非不清楚咱學校的規定?呂鵬海樂嗬嗬地點著頭說,清楚,清楚!學校的規定我清楚,你個人的情況我更清楚,田園同誌,規定是規定,具體情況是具體情況,不要太教條嘛!田園說,我倒想不教條,由得了我嗎?呂鵬海說,當然由得了你啊!關鍵是你這個人就是太教條,一根筋,認死理。他拿紙杯泡了茶,說,上好的新茶,你嚐嚐。又問,最近忙什麼呢?昨天今天我連續打你手機,都關機,我就知道你不是上課就是在圖書館呢。田園啊,我是真心佩服你啊,幾十年如一日保持著這個狀態,現在像你這樣的人真的不多了。田園低頭看著茶水,呂處長,不是您說的這樣子,我現在根本就沒有狀態,不知道自己是什麼狀態。呂鵬海關切地看過來,問,你有什麼事?田園回答,沒事。然後問,您叫我來有事?

呂鵬海臉上浮出苦惱的樣子,擺著頭說,看看,就是這麼生分!一口一個呂處長,還您您的!田園,我離你就這麼遠嗎?你沒事就不能到我這兒坐坐嗎?看田園一臉驚訝不安的神色,他頹然道,田園,看樣子你是全忘了,咱們有過同甘共苦的過去啊!那年我碩士畢業剛來這個學校,你正好留校,我們幾個年輕人在單身樓過得熱火朝天的,一起做飯一起看電影,誰有了對象就先請大家吃一頓。一輛破自行車捎三個人,你一個朋友來看你送來一箱方便麵,你請滿樓道人分著吃。

呂處長不必懷舊,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田園淡淡地打斷,那時候年輕,不知道以後大家都會有不同的生活。

有什麼不同的生活?呂鵬海激動地說,你我還不都在一個校園裏生活?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知道你們對我有很大的誤會,這些年來我壓力很大,但我忍著不做辯解。孔子說過,人不知而不慍,才是君子。我不怪你們疏遠我,但我心裏一直沒有忘記過去,我常想起一句話,苟富貴,勿相忘。尤其你,田園,我是一直放在心裏的。

對麵,是田園鎮定的審視的眼神。呂鵬海喝了口茶,望著窗外說,有一件十五六年前的事,你可能忘了,但我不會忘記,你在外地讀研時,我給你寫過信,也就是求愛信吧。發走信後,我天天憂心如焚地等著你的回信,但一直沒等到,我想是不是你沒收到我的信,就又寫了第二封、第三封。你還是沒回。因為沒回,所以好一段時間我不甘心承認自己被拒絕了,但事實上我就是被拒絕了,甚至比被拒絕更慘!因為你連個明確的拒絕都不屑於給我!田園,我就那麼渺小,隻配讓你那樣忽略不計嗎?

呂鵬海!這次,田園憤然叫了他的名字,你翻這些陳年老賬幹什麼?我當時不回信,隻是因為那時候咱們大家關係好,怕拒絕會傷感情,想來想去,覺得裝作沒那回事是最好的辦法。

是的,你當然可以裝作沒那回事,但我怎麼裝?我被你傷透了心不說,從此在你麵前還抬不起頭。我眼睜睜看著三年後你嫁給了老魏!田園,我比老魏差了多少,除了個子比他矮五公分,我比他差了什麼?他不就是隻會在實驗室對著瓶瓶罐罐發呆犯傻嗎?

田園看著呂鵬海眯著眼笑了,呂處長,全校人有目共睹,你什麼都不差,別說老魏了,你比任何人都強!怪隻怪,我當時眼力太差,我沒預料到你今後就是掌握我和老魏生殺大權的人物!

呂鵬海扳著手指,哢哢地響。他說,田園,你這是什麼意思?什麼生殺大權,好像我對你和老魏怎麼了似的!你平心而論,多少年我對你沒什麼不好吧?咱們在一個學院,我不好和你走得太近,但我明裏暗裏是照應你的。

我有什麼事要你照應過?別怪我不領情,我倒還真是不明白,呂處長。田園冷冷地說。

呂鵬海好脾氣地笑著,田園啊,不要這樣一副劃清界限的樣子,我又不是階級敵人!說照應呢,具體也談不上,你是骨幹教師,事事走在人前麵,自然也用不著我照應什麼,不過在我心裏,總是偏著你,拿你當自己人。你應該知道你也有你的弱點,太感性,太偏執,太外露,有時候顯得不通情理,知道嗎?這很容易得罪人,容易樹敵。

我又不當官,又不爭名奪利,我能樹什麼敵?我也不怕得罪人。

呂鵬海伸出食指指著田園,感歎說,田園,你自己聽聽,這像個快四十的人說的話嗎?你要是隻為諷刺我當官,諷刺我爭名奪利,你可以賭氣這麼說說,但你要是真這麼想,那我認為你不是傻瓜,就是個大謊言家!田園,你真的有這麼天真嗎?你這半輩子,環境允許你這樣一路天真下來嗎?

田園呆呆地,半晌,她頹然低下頭,就算你說得對吧,我就是一傻瓜,也是個大謊言家。

你什麼都不是,你就是一擰巴脾氣,有時候不管不顧的。呂鵬海起身,親熱地把田園放著不動的茶杯端到她手裏,順手很自然地把她鬢邊的一縷頭發拂到耳後,田園倏地閃開了身子。他笑笑,接著說,你知道嗎?有段時間錢書記突然對你氣憤得不行,時不時想找你的碴,我覺得奇怪,那家夥以前很惦著你嘛!後來我通過學生了解到,人家去聽課,你給人家難堪,怪不得!聽說你還以同樣的方法當場氣走了組織部的姚部長,哈哈,你可真是做得出來!田園,你大概不知道我在錢書記麵前做了多少工作,才使他不刁難你。唉,你啊,就是幼稚!你無欲則剛,想抗議一些不合理的東西,可具體到人,你沒必要得罪人,為自己製造麻煩。